第一章 天启六年,后金努尔哈赤亲率十三万大军,渡过辽河,犯我大明;而江南遇涝 灾,农田颗粒无收,陕西遭大旱,赤地千里。内忧外患,官绅横行,强人出没,百 姓啼饥号寒,嗷嗷待哺。 熹宗皇帝把遮放宣抚司的贡赋由“毫木西”稻米改作“毫木西”稻谷,魏公公 魏忠贤的一道手谕也通过兵部传到了遮放土司府:着速将《毫木西栽培要略》撰毕, 即刻呈送京师。朝廷要把“毫木西”良种分发到江南受灾的县、府种植,帮助灾民 灾后重建;《毫木西栽培要略》也将由朝廷刊刻后,发至江南受灾的县、府,指导 人们栽培。 这“毫木西”是百夷(傣族)话,大意为“米好吃得连糠都被人吃了,猪吃不 到糠很生气”。因“毫木西”拖着长长的尾巴,样子像老鼠,所以,汉人把它叫老 鼠米。“毫木西”芳香浓郁,谷粒长近两寸,株高六至七尺,稻秆比成人的拇指还 要粗,是天下谷粒最长、株型最高的稻米,也是天下最香、最好吃的稻米。天启三 年,遮放正印土司多思潭赶着马帮,带着“毫木西”稻米亲往京师入贡。“毫木西” 被熹宗皇帝指定为贡米后,立时名声鹊起,天下童叟尽知。达官贵人、巨富商贾蜂 拥而至,争相购买。“毫木西”顿时身价百倍,粮行竟然卖出了二十两银子一拽 (三斤三两)的天价。即使这样,也还是有很多商贾拿着银子买不到米。因此,天 启年间的“毫木西”特别珍贵,也有人说,谁拥有了“毫木西”,谁就拥有了财富 与地位。 贡米之乡遮放是“插根筷子也能发芽”的地方,不管其他地方如何遭灾,遮放 都总是“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因此,遮放宣抚司土司多思潭接到上 谕,立即指派护印多思屯为朝贡使者,带着驮运“毫木西”稻谷的马帮连同《毫木 西栽培要略》,请佛爷择定良辰吉日进京师纳贡。 往京师入贡,是遮放土司衙门的一件大事。欢送朝贡使者进京师,是全遮放百 夷的一件喜事。 还在朝贡使者启程的前二天,奘房前宽阔的草坪上,音色浑厚、圆润的“光令” 就敲起来了;急切、响亮的铓锣响起来了;悠悠扬扬的巴乌、葫芦丝吹起来了: “贡米舞”也跳起来了;人们“哟!哟!哟”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遮放坝子成了一 片欢乐的海洋。干崖土司、南甸土司、陇川土司、勐卯土司、芒市土司、盏达土司, 也各送礼物前来贺喜。 这晚,身着从五品官服的遮放宣抚司正印土司多思潭带着印太(保管土司大印 的夫人),喜笑颜开地在二堂设宴款待前来贺喜的各地土司。宴罢送客之后,印太 说她身体有些不适,要先回房休息。 在印太带着侍女离开后,土司多思潭则和护印多思屯在衙门“三班六房”的簇 拥下,来到戏楼看戏。戏班子是专门从中土请来的梨园名角,生旦净丑技艺精彩。 衙门里的“三班六房”以及属眷虽然大多听不懂,但他们却很喜欢。所以,每年送 朝贡使者赴京师的时候,都会请中土的戏班子来土司衙门唱戏祝贺。管弦丝竹,热 闹非凡。 印太回到正堂的卧房,让侍女拿来几粒地黄丸,服下后便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她听不懂汉人戏,不想在这个时候兴师动众地去戏楼,一时也无睡意,便轻卷珠帘, 高挑银烛,卸去盛装,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让侍女给自己重新打扮梳妆。梳妆打 扮好,打发侍女自去睡了,她独自倚在窗前等土司回来。 远远近近的鸡已啼过第二遍了。正堂外除了值更的亲兵以外,其余均已安睡, 只有戏楼里生旦们咿咿呀呀的唱声和衙门外的铓锣声、光令声、欢呼声隐隐传来, 更显出正堂的寂静。阵阵夜风掠过竹梢头,穿过碧纱窗,吹进了印太的卧室,身上 只披了一件薄纱的印太,感到了凉意。于是,她扯过一条毯子披在身上。摇曳的烛 光把她窈窕的身影映在铜镜中,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印太正对镜自赏,忽听到屋瓦上传来“嘎”的一声响动,声音虽然轻微,但在 这寂静的夜里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惧。接着,看到一条黑影在窗外晃了一下, 她吓得浑身瘫软,用毯子紧紧裹住身子蜷缩在椅子上抖个不停。 这时,头顶忽又传来“嘎”的一声响,印太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着头顶,只见 窗棂那里有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插了进来。印太想喊叫,可是极度的恐惧使她喊不出 声来。只听得“咔嚓”一声,窗子被尖刀撬开了,一个蒙面黑衣人跳了进来。印太 是金枝玉叶,自幼备受呵护,自嫁进遮放土司府以来,也一直生活在多思潭的宠爱 之中,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她顿时吓得昏了过去。 那黑衣人跳进印太卧室后,见印太被吓昏了过去,也不理她,直奔牙床,一撩 帷幔,发现床上没有人,便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找了好久,好像是没有找到 他需要的东西,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跑过来掐住印太的人中把印太弄醒,将 钢刀架在她脖子上,压低声音问:“那本《毫木西栽培要略》放在哪里?” “我……认……不得……”这位年轻貌美、体态婀娜的印太醒过来后,看着架 在脖子上的钢刀,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黑衣人听她这么一说,猛地一松手,把她掼在地上,接着又抓住她的头发,把 她拖了起来,恶狠狠地问:“你认不得?!你是印太,你认不得还有哪个认得?你 要命还是要那本书?”黑衣人高高扬起了手里的钢刀。 “壮士饶命!我……我……真的认不得啊……壮士,你饶了我吧……”印太见 黑衣人要杀她,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黑衣人看着印太全身发抖的样子,料想她是真的认不得,口里嘟囔着骂了一句 什么,手起刀落,把印太一头乌黑的浓发割了下来,然后收起刀子,飞身跃出卧室。 当黑衣人消失在窗外后,印太才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在 脖子上,但那一头美丽的长发已被削去了。没有了头发还算得什么女人呀?印太 “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在大堂值更的亲兵。旋即,“拿刺客”的喊声、示警的锣声,响彻 整个土司衙门。 禁卫森严、亲兵林立的土司衙门竟然进了刺客!正在戏楼看戏的多思潭站起身 来,挥手叫戏班子停锣退下。正要下楼查看,便有属官来报:印太房中进了刺客! 多思潭听报,急忙带了护印和“三班六房”的人,向印太房中奔去…… 瞬时,土司衙门闹翻了天。三堂班、亲兵班、承审班的兵丁家将,库房、书房、 账房、茶房、差房、厨房的幕僚和差役,打起灯笼火把到处搜索,一直闹到天亮, 但却连个“刺客”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没有抓到刺客,朝贡使者却是要按时启程的。佛爷择定的良辰吉日不得有误。 临行前,正印土司多思潭对护印多思屯千叮嘱万叮咛:“你还没有上路,那本《毫 木西栽培要略》就被贼人惦记上了。昨晚贼人没有拿到书,肯定是不会甘心的。眼 下年景不好,到处强人出没,匪盗猖獗,听说有贼人到兵部大堂把皇上的密旨都偷 了出来;陕西澄城的王二还带领一伙饥民冲入县城,杀死了知县……你这一路上千 万要小心!如果在途中遇到水陆强人拦劫,尽量用好话周旋,多给他们些银子,商 量‘借路’。实在是翻了脸,就要带领亲兵和马锅头杀退贼人,必要时还得借助大 明官府的力量。总之,拼死也要保住‘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不丢失……” 说到这里,多思潭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老百姓吃不饱肚子,天下 就不会太平。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天下动荡,我们南疆也 就不会安宁啊!如果我们的‘毫木西’能在江南栽培成功,百姓有了饭吃,朝廷没 有了内忧,外患也就不足为惧了。所以,你这次进京师朝贡干系特别重大,你……” 多思屯面对土司的叮嘱,连连点头:“我一定会将‘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 要略》平安送抵京师的。” 护印多思屯是正印土司多思潭的胞弟,协助正印土司处理事务,类似于亲王。 虽无实权,但他自幼离开土司衙门从师学艺,过着贫苦的生活,养成了厚道的品性, 又兼有一身本领,所以,在下人和百姓中很有威望,办事也十分稳重。其实,就算 多思潭不交代,多思屯又何尝不知道那些“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重要。 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编撰,更是渗透了多思屯的心血:天启三年,熹宗皇帝把 “毫木西”指定为贡米后,便责成户部在太湖畔引种。可是户部在太湖畔种植的 “毫木西”,要么就不长谷粒,要么长出来的谷粒瘦小,没有香味,根本就不能叫 做“毫木西”。于是,熹宗皇帝诏令遮放宣抚司在异地试种“毫木西”,务必成功。 多思潭饱读诗书,通今博古,知道一百八十多年前那段“三征麓川”的历史,更知 道土司家的权力来自于那个遥远的北方朝廷,要想权力永固,就必须得到这个朝廷 的信任和支持。因此,他将异地试种“毫木西”的重任交付给了弟弟多思屯。多思 屯带着一批种植水稻的高人,风餐露宿,含辛茹苦,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将“毫 木西”异地栽培成功,并编成了《毫木西栽培要略》。这次,为防备在往京师的路 上出现意外,确保此书能送抵朝廷,多思屯将《毫木西栽培要略》密写在了一幅《 勐巴娜西春景图》上…… 正午时分,朝贡使者启程的良辰吉日到了! 土司衙门里立时响起了击鼓声、鸣磬声和鸣炮声,衙门外的草坪上,人们的狂 欢达到了高潮。 在二十一声炮响之后,平时紧紧关闭着的遮放宣抚司衙门的正门“隆隆”地打 开了,在一面大书着“贡”字的杏黄旗的引导下,驮着“毫木西”稻谷的骡马从正 门鱼贯而出。头骡的额头上戴着铜制的“八卦辟邪镜”,其余骡马的脖子上挂着铜 铃,走一路铜铃摇响一路,叮叮当当,悠悠扬扬。 十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在前面开路,护印多思屯带着两名属官居中,十位同 样骑着高头大马的马锅头在后面护卫。这些亲兵和马锅头都是在“蜀身毒道”上闯 荡多年、艺高人胆大的,显得雄壮而威武。这浩荡而威武的马帮队伍引得路边的买 卖人驻足围观,一群光屁股的孩子羡慕地尾追在后面,追出了好几里地。 马帮队伍出了土司衙门,便沿着官道向京师方向逶迤前行。一路只见村子连着 村子,竹楼挨着竹楼,寨子中的晒场上晒满了谷子,摇曳的凤尾竹丛鸡鸣犬吠,竹 楼前后熟透的香蕉、芒果,透逸出阵阵诱人的清香……这些,无不显示出这方土地 的富庶,也是这方土地上的人家安居乐业的旗帜。 出了芒市不远,路旁的房舍就渐渐稀落下来,庄稼地里也是一片残败凋零。路 边不时会有三三两两的逃荒者走过,在那些本就凋零的背景里又增添了无尽萧杀的 氛围。 越往前走,山越深,林越密,道路也越来越坎坷,马帮的行走速度自然慢了下 来。 而出现在官道上的逃荒的人流却越发多了,很多甚至是拖家带眷的。看着这些, 多思屯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这里已出了土司地界,山深林密,大家千万要小心,防备强人骚乱,不得让 ‘毫木西’有任何损失。”多思屯骑着马前后疾驰,对众亲兵和马锅头一一嘱咐。 亲兵和马锅头们刀在手箭在弦,一个个点头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