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依团过被砍掉一只手臂后,没有得到疗养,又马不停蹄地连日查找“毫木西” 的踪迹,身心十分疲倦,伤口也发了炎,从双马山回来后就倒下了。亲兵们执意要 送他到城里治伤,却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说,他不能离开这条船,他要在这里等着 护印老爷回来,然后一起去追回被强人劫走的“毫木西”。 这天,依团过躺在船舱里发高烧,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依团过”,他吃 力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多思屯蹲在他身边喊他。望着脸色苍白满面风尘的多 思屯,依团过只凄楚而又欣喜地叫一声:“护印老爷,你终于回来了……”两行眼 泪便“唰唰”地流了下来。 “你是咋个受的伤?莫非遇见了贼人?”多思屯望着依团过关切地问道。 “贼人假扮巡检司的兵丁……把船上的‘毫木西’全劫去了。”依团过哽咽着 断断续续地向多思屯叙述了“毫木西”被劫走的经过。 “啊!”多思屯听罢,不由大吃一惊,他刚才上船时没顾得上细看,直到这时 才注意到舱里空荡荡的,忙问:“在哪里被劫的?” “就在前,前面,不远的地方……” “有多少贼人?” “有三十多个。” “为首的长哪样样子?” “一个黑嗒嗒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好像是个头,贼人都听他的号令。” “络腮胡子?”多思屯猛地想起了在津渡镇上遇见的那个络腮胡大汉。他猛然 醒悟:原来这伙贼人从一开始就打了“毫木西”和那幅画的主意!朝贡的马帮一直 在他们的跟踪里。叫他去杨柳村会武,只是贼人设下的一个调虎离山、以便于各个 击破的套,他竟然那么轻易地就钻进这个套里去了。毫无疑问,这劫走毫木西和《 勐巴娜西春景图》的就是同一伙人!很有可能闯入土司衙门的刺客也是这伙人!多 思屯顿时无语。 依团过低头唏嘘拭泪,满面羞愧地说:“只怪我无能,辜负了老爷的托付。我 一定会把‘毫木西’夺回来……”多思屯忙安慰道:“这怪我不该离船去杨柳村会 武,以致中了贼人的计。看来这伙贼子诡计多端,有勇有谋,不是寻常之辈……” 顿了一下,又道,“别急,你先治伤要紧,我会有办法夺回‘毫木西’的。” “老爷,这几天我已经查到一些眉目了。那个络腮胡的贼头名叫帕成信……” 依团过将他在双马山探得的情况向多思屯作了禀报。 “帕成信!和他媳妇开武馆?”护印沉吟道,“你可有问过他媳妇叫什么名字?” “问了,说是叫罕洼。” “哦!原来是……”多思屯闻言,脸色突变。依团过见多思屯神色有异,忙问 :“护印老爷,您咋个了?不舒服吗?” 多思屯定了定神,道:“没,没什么。这几天受了点风寒,过一会儿就好了。” 然后,安排亲兵雇来一辆马车,亲自把依团过送到城里就医。 晚上,多思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法入睡。都说往事如云如烟,会在时光 的推移中变得杳无痕迹。但这些年的风雨沧桑,并没能把那些往事从多思屯的记忆 中抹掉,只不过是在心底埋藏得更深罢了。今夜,他又把那些往事从记忆中一一翻 了出来……百夷崇尚小乘佛教。这小乘佛教不仅是百夷的宗教信仰,更支配着每个 百夷人的日常生活。婴儿一出生,就要请佛爷取名;男孩到了一定年纪,父母就要 把他送到奘房做嘎比(学僧)。即经奘房住持长老同意后,为男孩剃度,从此食宿 在奘房,并做一些扫地、挑水、拾柴之类的杂务。多思屯虽然出身在世袭的土司家 庭,有着高贵的血统,但仍然得去奘房学僧。 多思屯自幼喜欢舞刀弄棒,五岁时就开始偷偷向一个摩雅(医生)学什么苦行 吐纳法。进奘房学僧,由嘎比晋升召尚(僧侣中最低等的)之后,仍然小孩子天性, 耐不住孤寂,也不甘被人呼来唤去,做一些扫地、挑水、拾柴之类的杂务,所以成 天憋得难受,好像浑身的劲没处使似的。 一天,镇上来了一伙江湖卖艺的。掌班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名叫岩 旺屯。他带着自己娇小玲珑的女儿罕洼和一个年龄跟多思屯不相上下的黑墩墩的孩 子帕成信。一匹黄骠马驮着行囊,女儿罕洼和徒弟帕成信挑着箱担和刀枪架子。 卖艺人在镇头的大青树下扎好场子,待人们围了拢来,岩旺屯就开始吆喝: “各位父老乡亲:在下岩旺屯来到贵地,借一方宝地卖艺献丑,不到之处,望多多 包涵……”说罢敲起一阵紧锣,身着淡黄衣服的罕洼飞身上马,在院场上跑开了圈 子,那马越跑越快,只见一团黄色的光焰在场里流动。接着,她又在马上表演着蹬 里藏身、飞身上下、马背倒立……众人见她小小年纪,身手却如此矫健,都情不自 禁地鼓掌喝彩。多思屯挤在众人面前,也拼命拍起手来。 接着,岩旺屯和帕成信表演刀枪对打。他们使的兵器与一般卖艺的不同,是沉 甸甸的真刀真枪,交起手来,寒光闪闪,虎虎生风,把个多思屯给看呆了。 刀枪表演结束后,罕洼又上场了。她腰间扎着一根红丝带,手舞一对长穗剑。 剑法由缓入疾,渐渐只见剑光闪烁,长穗飞舞,人影都看不真了。忽然,帕成信一 声吆喝,用一串越蹦越高的跟斗翻进场中,舞动手中齐眉棍,直取罕洼。一刹那, 棍剑交锋,让人眼花缭乱…… 多思屯见这两个孩子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却有如此本领,不由得目不转睛地 盯着他们,心中羡慕不已。他认真想了想,然后转身离开了场子。 当卖艺的走出五里多地时,老土司带着多思屯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硬要岩旺 屯收多思屯做徒弟。百夷人家有句俗话,叫做“土司的话不可违,打滚的牛也要骑”, 岩旺屯自然不敢有违老土司的话。从此,多思屯就和帕成信、罕洼朝夕相处,开始 了习武生涯。 罕洼是岩旺屯的独生女儿,从小死了妈,是爹拉扯大的,生成男孩子脾气,终 日爱玩弄刀枪棍棒,不爱和邻家的女孩们学习女红。如今有了多思屯相伴,更是如 鱼得水。她生性好强,在练武时喜欢挑动多思屯和她对打。输了就争红了小脸不肯 罢休,一定要赢回来。多思屯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认为输给小小的黄毛丫头是 奇耻大辱,往往不肯相让,一直要把罕洼气哭。而帕成信见她恼了,就故意输给她, 让她破涕为笑。师兄妹练武和玩耍时也常常闯祸,比如练暗器伤了人家鸡犬,不小 心踩坏人家屋顶。一旦事主找上门来,闯祸的多思屯和罕洼藏匿起来,往往是老实 憨厚的帕成信代他们受师父的叱责。 光阴荏苒,转眼之间,师兄妹都已长成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姑娘了。他们再 也不像儿时那样不拘形迹地在一起闹了。女大十八变,那明眸皓齿的罕洼,本就亭 亭玉立,腰肢婀娜,再加上她从小练习武功,于娇媚中又添了一股英武之气,更显 一表人才,让两个师兄爱慕不已。 罕洼知道两个师哥都爱着她,每逢练武时和他们身体接触,心里就自然涌起一 股热流。有好些人家向岩旺屯提亲,都被老头以“女儿醉心练拳习武,不肯出嫁” 为由,婉言谢绝。看来他也支持女儿在两个徒弟中挑选一个来做他的女婿。挑谁呢? 姑娘不动声色。 多思屯有些耐不住了。一天,师兄妹练完功后,多思屯趁帕成信挑水的空隙, 把罕洼叫到一棵大榕树下说话。罕洼见他神态不自然,心里也像有头小马鹿直撞, 但她故意不动声色地压抑着心跳,一个燕子穿云跃起,在高高的榕树上折下一枝嫩 枝,含在口里嚼着,调皮地反问:“师兄,你叫我整哪样呀?” “没哪样……”见她如此落落大方,多思屯倒有些慌乱,把心里想好的一番话 全忘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师妹,我想……” “你想整哪样?” 多思屯镇定了些:“师妹,我想,我们学了一身武艺,老呆在这里没什么出息, 该到外面去闯闯。” “你想到哪里去闯?” “到处都可以去啊。”多思屯瞟了罕洼一眼,见她粉面含娇,星眸点点,真是 万种风情,禁不住大胆地表白道,“只是我一个人去太孤单了,师妹,你可否和我 一起去?”姑娘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她垂下头,撕扯着榕树枝上的叶片,把那榕树 枝扯得只剩一根光条。多思屯见她默默不语,挨拢去直盯着她的脸问:“师妹,你 能和我一起去吗?”罕洼见他靠过来,像要拥抱她的样子,急忙闪身后退一步,借 着大榕树的遮掩,含蓄而又坚定地说:“爹年龄大了,这两年又犯了咳痨,身子不 好,我不能离开他。师兄,你一个人去吧。” 多思屯见她这样说,不好再问下去,悻悻地走了。 当天晚上,多思屯从罕洼的住房前经过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师兄要到外面去做事,你一身好武功,不想出去见见世面吗?”那是罕 洼的声音。多思屯闪过一旁,从窗棂里看到帕成信远远地靠在门边,听她说话。 “师妹,我不想去。师父身体不好,你也长大了,不久就要出嫁。我要是走了, 以后哪个来服侍师傅?” “好啊,你老是算计我出嫁,是不是想等我爹过世后,好继承我家的产业呀?” 帕成信急得直跺脚:“你咋个能这样子说话……” 罕洼嘟起嘴:“哼,我偏不出嫁,看你咋办?” “师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人哪有不出嫁的道理?”“我不能招一个上 门女婿?告诉你,我早就找好了。” 帕成信一怔:“哪个?”“你猜猜看!” “猜不着,是不是……” “哧,你这个傻大个,远在天边……”罕洼娇羞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屋里一时 静了下来。半晌,才听到帕成信讷讷地说:“师妹,我配不上你……” 多思屯站在窗外,敛声屏气地听着,一颗心怦怦直跳,像要从胸腔中迸出来。 忽然,他听到了罕洼嘤嘤的哭声。 “师妹,你咋个啦……” 多思屯忍不住走近窗户,把脸贴在窗棂上朝里看,只见罕洼抬起泪眼,扑在帕 成信胸膛上:“我就要你,我就要你!你这死木头……” 多思屯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浑身都凉透了。他心里觉得委屈:自己那一点不如 帕成信?论长相比他俊,论武艺比他强。每逢赶街,都要悄悄给小师妹带回一些姑 娘家用的东西。师妹是个聪慧姑娘,应该明白这些东西里藏着他的绵绵情意。可是 现在她忽然明白地表示不爱我,而爱那个傻傻的帕成信。多思屯感到自己受了侮辱。 没多久,老土司因病故去了,哥哥多思潭接任遮放土司,派人送信来要他回去 做护印。多思屯连夜收拾好行李,然后走到师父房里,叩了一个头:“师父,徒弟 蒙您教诲多年,大恩大德,结草衔环难以相报。现在弟子要回遮放去了,望您保重 身体。以后,我还会回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岩旺屯也不挽留,只歪在病床上点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你应该回去辅佐 土司老爷处理衙门事务,以图一方安宁,永固南疆。” “多谢师父!”多思屯又叩了一个头。 临行时,重病在身的师父倚门而望,帕成信帮他挑着行李走在前面,罕洼陪着 他心事重重地缓缓走着。十来年的朝夕相处,一旦分离,毕竟难于割舍。罕洼知道 多思屯离去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婚姻作了最后的抉择。她觉得对不起他, 但自己只能嫁一个人呀!再说,他有着土司的血统,我能进得了土司的家门吗?可 她仍然觉得对不起多思屯。 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之情,罕洼送了多思屯一程又一程。最后到江边,要分手 了。她解下身上佩戴的降龙宝剑,双手捧给多思屯:“师兄,你一去不知何时才能 相见,罕洼将这随身佩带的宝剑送你,你看到剑时就当见到了小妹……” “这……”多思屯惶恐地不肯接受,但看到罕洼满脸泪痕,知她是一片真情, 如果不受她的赠剑,就会令她伤心。于是,他满面羞愧地拜受了师妹的宝剑,转身 跳上竹筏,泪眼蒙眬地高叫一声:“师妹保重,后会有期!” 多思屯回到遮放后,由于常年在外奔忙,直到师父故去时也没能抽出时间去看 望师父,但却一直忘不了师妹临别赠剑之情,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佩带着那口降龙 宝剑。后来听说罕洼和帕成信成了亲,养了一对儿女,多思屯也真心为他们祝福… …谁知,往昔憨厚老实的帕成信,现在竟然成了江洋大盗,偏偏又劫走了“毫木西” 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这帕成信也太绝情了!他明知是遮放土司衙门上京师 朝贡,还要借用调虎离山计把我引开,乘机化装劫走“毫木西”,还杀伤我手下的 亲兵、马锅头,帕成信呀帕成信,这“毫木西”是朝廷用于江南百姓灾后重建的, 你劫得吗?你虽然一时得手,朝廷岂肯甘休?你迟早是要吐出来的。 想到这里,多思屯不禁为罕洼担忧起来。师妹呀师妹,你的选择终究错了!一 旦帕成信被诛,你带着两个孩子咋个活呀?想着想着,他情不自禁地从枕边抽出罕 洼赠送的宝剑,对着那在月光返照下的一抹青峰,黯然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