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二叔扛着行李,一鼓作气来到海边的小屋。我二叔把行李往炕上一扔,想这 回可清净了,可还没等我二叔靠着行李上休息一会儿,就听外面有人敲门。我二叔 想这是谁呀,谁还有胆量来这里。 我二叔打开门,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不看还可以看,一看把我二叔吓了一大 跳…… 我二叔喝了一声,谁?那人像个幽灵一样走近我二叔,我二叔还是后退两步。 别害怕,二林子,是我,我是你的老校长。我是从你们家跟过来的。我二叔定睛一 看,原来是马斌的爹马忠良。我二叔很纳闷,这么晚了,他跟我到这里干什么呢? 来,我有样东西交给你。我二叔跟着他往林子深处走了走。 老校长在一棵树下挖出了一个陶罐,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包儿一看,里面是一 些从前有钱人家孩子脖子上戴的银饰长命锁。我二叔看看背后还有名字,王晓晓。 还有一对手镯,最后拿出的是一封血书。孩子叫王晓晓,她是王德才的女儿。 我二叔看后不觉得后退了一步。我二叔知道这是以前县城王大少爷的名讳,我 二叔从老辈人的嘴里听说的,要说县城最有钱有势力的,就该是那王大少爷了。王 大少爷从小就会摆谱儿,会享受。他吃饺子吃馅不吃皮。他偏偏要在人多地方假装 说鞋里有东西硌脚了,然后,当众脱了皮鞋就倒,原来,鞋里只不过是他事先放里 的一根头发罢了。王大少爷十四岁就娶了邻县一个大富商陈掌柜的女儿,比他大三 岁的陈玉梅为妻。可王大少爷花心,不到三十岁就娶了五个姨太太。还嫌不够,他 一年还要到北京城去逛窑子。 我二叔还是不明白,老校长今天为什么要给他看这个呢。老校长看着我二叔疑 惑的神情说,这孩子就是马斌,陈玉梅是马斌的大姨妈。马斌是王大少爷的私生女。 于是,老校长就跟他说了一段往事。 解放前,老校长被王家请去做先生,专给王家小姐、少爷们上课。 马斌的大姨妈因为她的父母要到外地经商,正赶上兵荒马乱的年月,就把马斌 的母亲陈腊梅带到王家暂住,一住就是两年。她来时是十六七岁,住的房子离老校 长教书的地方不远,腊梅闲暇无事也会来听课。腊梅寄人篱下,老校长又是逃婚在 外,言语间不觉同病相怜。一来二去,陈腊梅对老校长有了爱慕之情,老校长因为 一是家里有妻子,二也是惧怕王大少爷的威严,没敢有非分之想。但不知什么缘故, 腊悔不辞而别,急得陈玉梅四处寻找一年没有消息,从此没了音讯。 直到有一天,夜里一阵炮声把老校长惊醒,炮声响了一个时辰,老校长跑出屋 门,发现王大少爷血淋淋地躺在大门外。老校长把他背到屋里,老校长要去叫人来, 王大少爷一把拉住了他,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这件王家小姐佩戴的长命锁。让老校 长无论如何找到陈腊梅娘家,并把地址给了老校长,说完就气绝身亡了。老校长拿 着长命锁才知道,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没有陈腊梅的消息,原来她在外给王大少爷 生了女儿,老校长本不愿再见她,但他不愿辜负一个人临死前对他的嘱托。 老校长前思后想最后还是按照地址去了。找到了陈腊梅,他不觉心生怜悯,当 初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孩现在已经是贫困落魄,身染重病。陈腊梅向老校长陈述了经 过。原来,是王大少爷趁她睡觉之际,奸污了她。红梅自知不久人世,又听说王大 少爷已经过世,祈求老校长等她死后,给孩子找个好人家,并写下了这封血书。陈 腊梅死后,老校长用王大少爷留下的钱把陈腊梅葬了,老校长不敢把孩子抱回王家, 只得辞掉王家的活儿,把孩子抱回了岛上。 我二叔问老校长,怎么忽然想起跟他说这些?老校长说我不知道马斌的大姨妈 是怎么知道是我把马斌带走了的,几次来信打听孩子的下落我都没回信,我看这回 该是水落石出的时候了。看马斌这样,我内疚啊,二林子,你心眼好,把这些交给 你我放心。你最近要是出海,就把这封血书连同长命锁送到县城的被服厂找陈玉梅, 叫她看看这个她就明白了。 我二叔目送老校长蹒跚地走远了,虽然老校长说得一清二楚。但是,我二叔还 像是在梦里一般。 我二叔拿着的是感到绝望的人对他仅存的那一点点希望,我二叔觉得这件东西 在自己的手里越来越沉重。他把这些放进怀里,他发誓,不管自己的未来是什么结 果,他一定要把老校长的心愿完成。 我二叔一觉醒来,已是日头偏西,夕阳在墙上反射的光刺得我二叔睁不开眼睛, 索性就闭着眼。我二叔感觉着夕阳的温暖,那种温暖让他觉得昨夜是那么遥远。我 二叔这一瞬间的安逸过后,接下来就是莫名的空虚。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地 在他脑海里演绎着,就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些苍蝇异常地兴奋,又来围攻他。我二叔感到难耐的饿,自己已经一天没吃 东西了。好不容易挨到了黑,我二叔实在挨不下去了。他想到我二爷家去吃点东西 的同时,从二爷那里再借俩钱给马家送去。我二叔想到此,就起来了。 我二叔刚刚推开门,就看见有个人影朝鹰嘴岩的方向来了。我二叔揉揉眼睛, 有些雾蒙蒙的没看清楚。那个人走路很蹒跚,背影像个老人,似乎嘴里还念叨着什 么,隐隐约约听她说,我有罪……我有罪……我二叔也是好奇,尾随着上了鹰嘴岩, 等他爬上来,那人就不见了。在不远处,只发现一双小脚女人的鞋。 我二叔知道只有屯里的杨三太才有这样的鞋。我二叔猛地清醒了,杨三太跳崖 了。我二叔脊梁沟发凉,飞也似的奔下鹰嘴岩。她为啥跳崖?没等我二叔回屯子去 报信,屯子里已经有人在喊,杨三太跳崖了。 我二叔来到我二爷家门口,见屋里还亮着灯,敲两下门,好半天我二奶才开门。 一看是我二叔,神情比往常外道多了,肥胖的身子堵着半开半掩的门口,面沉似水, 只是问他有事没事,并没有叫他到屋里的意思。在我二叔很尴尬进退两难的时候, 我二爷在屋里说话了,是二林子来了吧,你叫他进来。我二奶才闪开了门扇,叫我 二叔进了屋。 我二爷躺在炕上向我二叔招招手,示意我二叔坐到他的身边去。我二叔来到近 前,看到我二爷爷,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我二爷两眼深陷,两腿平伸,两个膝盖 包裹着,血迹已经透过来了。我二爷想起来,剧烈的疼痛使他没能坐起来。我二奶 一旁扶住不让动。 我二爷还是坐了起来,我二叔上前扶住了他。我二叔问,二大爷,你的腿怎么 弄的?我二奶接过话茬说,你不知道啊?今天马斌开批斗会,你说这小丫头多狠, 咱曹家你二大爷你姐一个,两口人哪,叫她给整的人不人鬼不鬼。你说那个马斌, 心是什么做的,为了往上爬连她自己爹都不放过。今天,又想出个损招,叫几个人 跪在螃蟹壳上……我二爷打断我二奶的话,说,你还不给二林子端饭去,你在这儿 啰嗦个啥。我二奶乜斜了一下眼睛有些不情愿地走了。 我二叔听我二奶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一会儿,我二奶把饭端来了,嘴还是不 闲着,刚才杨三太跳崖了,人家不就是跳个大神吗,至于往死里逼吗?二林子,我 告诉你,你可得把良心放正啊,红英是我给带过来的,你可别跟那马斌想法整人家, 这孩子命苦啊……我二爷说,你有完没完了,该干吗干吗去。 我二奶又看了看我二叔,小声说,你一会儿去看看你姐吧。我二叔点点头。我 二爷支走了我二奶,二林子我有最重要的事跟你交代。咱曹家世代给人家算命打卦, 我给人家算了几十年的命,从来没算到自己会是这个命。二林子,听我说,你帮我 把屋地那口缸挪开,快去。我二叔挪开了缸,又按照我二爷说的再掀开一块石板, 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 我二爷用他那颤抖的手打开纸包,拿出那本《易经八卦术》曹家家传的书,他 含着眼泪,捧着书,声泪俱下,没想到它要断送在我的手里。我今天把它交给你, 二林子你不能叫咱祖业后继无人哪。听说你不当老师了,那也好,正好你就跟我好 好学学算命吧。我二叔从心里当然是反对这一套的,但是看到我二爷这个样子,怕 他着急上火,只得把那书收起来。我二爷告诉他,你每天后半夜到我这儿来我教你 算命。 我二叔一出我二爷的家门,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就跨到我妈的面前。我二叔 看到家里的灯光了,再穿过几棵槐树就到家了。他就像一个晚归的孩子,迫不及待 中还有些胆怯。我二叔是跳墙进的院子,我二叔怕深更半夜地惊动了左邻右舍。我 妈从我二叔跳墙就知道是我二叔回来了,没等我二叔敲门就大声地问,你还有脸回 来,我这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老曹家咋出了你这个败类?!我二叔说,姐,你有 天大的委屈也得叫我进屋里说去。我妈不开门,对着窗外说,我现在是公认的破鞋、 是丧门星,你趁早离我远点。别让我把你给引诱坏喽。我真没看透你曹柏林,你还 会和别人一起来整我、磕碜我。 我二叔才知道马斌的厉害。我二叔也急了,你不开门我这就要吵吵了。 这一句激怒了我妈。我妈疯了一样拿了根烧火棍就冲出了屋子。我二叔手疾眼 快夺下我母亲手里的棍子。一下把我妈夹在胳肢窝下弄进了屋里。我母亲不依不饶, 又用头去撞我二叔的胸口。混乱中我妈的头巾掉落,露出了草鸡头。我二叔张大了 嘴,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妈。我妈慌忙去围围巾,浑身哆哆嗦嗦,声音颤抖。我 妈说,那你说你写的那份揭发信又怎么解释?你说是我勾引的你,说我们是叔嫂通 奸。姐,我没有写过,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你别在这儿给我演戏来了,这回也有 她马斌的把柄在我手里,我还不怕她了呢。我倒要看看她马斌是什么下场,骂我是 破鞋,她也不是什么好饼。 我妈露出来一丝丝让我二叔一时还琢磨不透的诡秘的笑。我妈眯着她的眼睛, 说,我要叫她的脸搁在裤裆里过日子。 我二叔也怕我妈真的知道了些什么,要不也不会这么胸有成竹。我二叔得吓唬 吓唬我妈,说,告诉你,知道什么,不许你到外边瞎咧咧,知道什么你都给我烂到 肚子里,听见没有。我妈看我二叔那着急的神情,使她忘记了双膝的疼痛,在屋地 上踱着高低不平的步子。我妈相信有了这个把柄在手可以蔑视所有蔑视过她的人, 尤其是马斌。 我妈自己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哼,说我破鞋,我就怎么破,就是破得没了鞋 帮,我还是曹家的鞋样子。我们曹家的树上有俩梨,我叫她马斌光着急,永远得不 着梨。我二叔听着有些莫名其妙,说你在这儿穷叨叨个啥。我二叔这回真的相信我 妈一定知道了什么事。 我二叔想到自己明天去看马艳丽的时候,抽空把信送到被服厂,一定要尽快地 把老校长交代的事情办妥。要不然,怕我母亲一时的冲动真的闹出什么事来,我二 叔又吓唬我母亲不要到处乱说。妈说,我看男人都是一个味儿,你们哥儿俩也是吃 着锅里的,惦记着盆里的。顺便你告诉马斌一声。她要是不叫我得好,我也不叫她 得消停。 我妈还真不是吓唬我二叔,她还真是有了马斌的一些隐私。 马斌剪了我母亲的头发,我妈亲眼看她把头发扔进了学校的器材室。我妈太爱 自己的头发了,就趁他们吃饭的时候,从后窗爬进去。 我妈到处寻找时,马斌醉醺醺地进来了。我妈急中生智,打开跳箱的盖子就钻 了进去,在跳箱里意外地发现了她的头发。 马斌进来就靠在跳箱的跟前,拍打着跳箱和我爹说话,我把红英的大辫子给你 了,你该心安了吧。然后,她就拍着自己的肚子说出我妈订婚的那个夜晚,我爹和 她趁我二叔睡着时的一夜情,说她有了我爹的种。我妈听到这里想,怪不得自己这 么长时间没怀上,敢情死鬼把种种在她那肚子里了。我妈暗暗恨爹和马斌的同时, 也为掌握了马斌的丑闻而有了一种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