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过春节还剩五天了,大伙都在忙年,基本就没人上班了。就在这时,我接到 一件重要的任务,是院长亲自找我谈的,要我和执行庭的两名干警去北京。老上访 户王奎又到北京上访,春节都不打算回来了。为了保证首都春节期间的安定,最高 法院信访接待室把滞留在京的上访人员名单,下发到省高院,省高院指令下面各法 院,年前必须将在京的上访人员接回来,否则以政治问题论处。这事本应是信访接 待室的事,可管信访接待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谁也去不了。临年傍节、天寒地冻的, 谁愿意动弹? 院长对我说:“扫雪那天我都看见了,这王奎还是挺听你的,别人去他不一定 听,你就辛苦一趟吧。” 院长的指派,我岂敢不服从。正赶上执行庭的两个小伙子也要去北京办事,我 们就搭了伴儿。 我们走得匆忙,连座号都没买到,又赶上春运高峰,一上车就站着,一站就是 二十多个小时。执行庭的两个小伙子常出门,拿站票是习以为常了,可苦了我这不 常出门的了,就在这时,坐在旁边的人拉我一下,我一看竟是律师黄永生。 黄永生对里面的两个人说:“咱们挤一挤,让郭法官搭个边。” 里边的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说:“你们坐吧,我站一会儿行。” 我挨着黄永生坐下来后,他问我:“要过年了,还公出?” 我说:“没办法,是接访去,你呢?”我反问他。 他笑了说:“咱俩正好相反,你接访,我上访。” 我惊讶地问:“你又怎么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你也应该知道啊,还是因为食品厂的那个案子。” 我说:“你的案子不是解决了吗?” 黄永生说:“解决是解决了,可我现在还取保候审呢,总得有个结论啊!我找 谁谁都不管,没办法,我还得上访。” 律师黄永生的冤案我再清楚不过了。 这要从新来的县委书记沈发说起。 新来的古平县委书记沈发,是从东康县委副书记的位置上调来的。最早他是东 康县烟草公司主管烟草批发的副经理,几年的时间,他一路飚升,经理、局长、副 县长、副书记到古平县委书记,其中的原因谁都心知肚明。他到古平县上任的那天, 是县长领着几十辆车的车队接过来的。沈书记还带着他老父亲来古平看病,古平县 医院有联合国卫生组织捐赠的一流设备,沈书记是个孝子。那天天空晴朗,风光无 限,沈书记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当车队进入古平县境内时,他指着车窗外对老父 亲说:“爹,从现在开始,这地方就是你儿子我说了算,我一定好好让你安度晚年, 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车到古平,县长派人直接把老爷子送到医院,安排到高间,并嘱咐院长,安排 最好的医师,用最先进的设备和药品给老爷子看病,医药费由公费负担。 县委书记的老子在此住院,哪有不看望之理,各部门、各乡镇的大小头头都来 探视,走时都留下红包,以表寸心,最后有人粗略地估摸一下,不下百万。 沈书记到古平县最先认识的一个人,就是供销总社主任许文奇,在给老爷子送 红包的名单里,唯独没有这许文奇的名字。沈书记心里不是滋味——这是对我的大 不敬,没把我这个书记放在眼里。紧接着许文奇又惹了一件事,使沈书记更是不痛 快。 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想快出政绩,那就得干面子工程。古平县是去堰塞湖旅游 的必经之地,每年来旅游的络绎不绝,各级领导也常来常往,本省、本市的领导为 陪上级领导,不止一次路过古平。沈书记决定在改变县容镇貌上做文章,他提出三 项工程,即绿化工程,路边的老树砍掉,换上南方的高档树种;亮化工程,老路灯 全部更新,换上色彩斑斓的霓虹灯;镇容工程,街道要加宽,该扒的扒,该拆的拆, 扒拆不了的楼房要改造,下穿裙子上戴帽。这本来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要 量力而行,没有钱怎么办,沈书记就集资摊派,凡是财政开支的每人每月扣两百元, 不够就往企业摊。许文奇的县供销总社下面的食品厂是盈利大户,一下就摊了十万。 鲁厂长就硬扛着不交,他说:“我们是民办企业,这个厂是我们三十二家合伙办的, 大伙选我挑头,一下拿这么多钱,我说了也不算。再说,我们厂在江南的郊区,你 城里整这个弄那个的,我们也借不上啥光。”有钱的企业不交,没钱的企业就更不 交。沈书记就给许文奇打电话:“食品厂是你供销系统的企业,你要做工作。”许 文奇说:“那食品厂是供销总社黄了的厂子,设备都搁上锈了,就低价卖给了他们, 企业执照没换,表面是我们的厂子,实际我一点也管不了他们。” 沈书记大发雷霆说:“你管不了他们,我能管了你。”下属干部这么对着干, 这还了得,他要拿许文奇开刀,杀鸡给猴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把纪检委和 检察院头头找来说,许文奇这么护着食品厂,他们之间准有什么交易,你们给我好 好查查。书记的话焉敢不听,于是纪检、检察院就紧锣密鼓地调查取证,查了一阵 子没查出什么大事,但小事还是有的,如鲁厂长给许文奇买个高档眼镜了,高级打 火机了,最贵就是许文奇媳妇过生日给买了一套毛料衣服,再有就是在一起吃吃喝 喝,打个麻将,临年傍节送些烟酒之类的人情礼品,总共不过万把块钱。找许文奇 谈,他根本就没当回事,还讥笑办案人员是吃饱撑的,放着老虎不打,苍蝇、蚊子 紧拍打。鲁厂长更硬:“我愿意给,我自己的钱,别说万把块钱,就是几万、几十 万我给,你们也管不着。”办案人员就向沈书记汇报。沈书记大发雷霆地说:“你 们一定要站在反腐败的高度来对待这件事,老虎要打,苍蝇、蚊子也不放过。你们 刚才汇报说,食品厂和供销总社没什么联系,不对吧,食品厂的营业执照上明明写 着主管部门是供销总社,这怎么能说没联系呢?另外,食品厂生产的食品,大部分 都通过供销总社批发给下面的供销分社,这不是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谋私利吗?那 万把块钱还少吗,你们办案不是以事实为根据吗?事实在那儿摆着,怎么还犹豫不 决呢?我代表县委提几点意见,一是许文奇受贿一案马上移送司法机关,从重从快 处理,并以此为契机把我县的反腐败工作尽快地抓出成效来;二是有受贿的就有行 贿的,鲁厂长要一并处理;三是跟有关部门协商一下,能不能把食品厂收归国有。 你们要大胆地干,不要缩手缩脚的像个小脚女人,我就纳闷,有县委支持你们,怕 什么?” 有沈书记的尚方宝剑,工商局以非法经营为由查封了食品厂,许文奇受贿鲁厂 长行贿一案,很快地由检察院公诉到法院。法院很快就把许文奇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鲁厂长被判有期徒刑一年。 食品厂被封,鲁厂长入狱,引起其他三十一户合伙人抗议,他们说:“我们不 造假,不偷漏税,凭什么把我们的厂子封了?”他们撕下封条,继续生产。县审计 局派人对食品厂进行审计,得出的是“资不抵债”的结论。县政府决定收回国有, 重新发包。他们更加被激怒了:“我们合伙集资,合伙经营,没用国家一分钱,我 们是否资不抵债与你们有啥关系?” 他们到律师事务所咨询,黄永生分析了案情就动员他们打行政官司,民告官, 还说:“事情真像你们说的,我保证帮你们打赢官司。”三十一户合伙人就请黄永 生为代理人,将县政府告上法庭。 黄永生还是个对当事人很负责的律师,他当律师十几年,默默无闻,没什么名 气。所说的好律师,出名律师,不在办多少案子,有时一个案子就让你名声大振。 黄永生知道他代理这件案子的分量,他想借此出出名。他下了很大的工夫,把这起 案子弄得明明白白,三十一户合伙人胜诉是没问题的。 不管黄永生准备得多么充分,不管黄永生在法庭上如何有理有据,他还是输了。 黄永生带头表示不服,上诉到中级法院,很快就维持了原判。三十一户合伙人就到 处上访告状,雇了大客车到省政府门前静坐示威,还扬言要进京上访。此时正逢北 京召开重要会议,这下把省里的领导都惊动了,指示市委、人大、政法委马上协调 解决,不许有一个进京的,造成政治后果,谁也负不起责任。市委按省里的指示进 行协商,黄永生代表三十一户合伙人出席了协调会,在会上他依法据理地陈述了自 己的见解,两级法院的判决是错误的,应予以纠正。会上,沈书记和黄永生发生了 正面交锋。 沈书记说:“就是你说的是对的,在古平县也行不通。” 黄永生也急眼了,说:“这我明白,鸭子和小鸡亲嘴,谁嘴大谁嘴小,我还不 知道吗?”与会的人哄堂大笑,沈书记满脸羞红。 最后,让法院暂时解除查封,要他们先生产,等北京的会议闭幕再说。不到一 个月,法院又重新查封了食品厂,三十一户合伙人再次激怒了,他们联系亲戚朋友 上百人,手持木棒锹镐和法院执行人员发生了对峙。法院的警力不够,沈书记就要 公安局增援。公安局派出二百多人,抓了许多“顽固分子”,四处围追堵截又要上 访告状的“无赖分子”,抓回来就扔进看守所。黄永生依然尽着他代理人的职责, 正义感促使他为他的当事人四处奔走呼号。 三十一户合伙人顽强的抗争,造成强烈的影响,当前最大的事,就是稳定。沈 书记受到市委的严厉批评,他把怒气发泄在黄永生身上。这些村民如此胆大包天, 就是黄永生在幕后操纵的结果,在那么多人的会场上让他难堪,他说:“在古平, 我就是主人,黄永生就是我养的一条狗。狗就该看主人的眼色行事。他不为主人看 家护院,还咬主人,这样的狗,我要他何用。” 黄永生很快就倒霉了。 一天下午,他正在接待当事人,突然进来五六个警察,拿出一张逮捕证,不由 分说就给他戴上手铐子,然后投进看守所。从那天起,沈发就不择手段地收集黄永 生的罪证,为审判他做准备。 半年以后,黄永生以犯受贿罪、教唆拒不执行人民法院判决罪,开庭审理。允 许旁听,允许采访,电视台《现在开庭》栏目现场直播。 开庭的前一天,审判长先提审了黄永生,规劝他不要执迷不悟,要配合他庭审, 争取宽大处理,并暗示黄永生,他会手下留情的,前提是他认罪服法。 黄永生严词拒绝说:“我是无辜的,我是冤枉的,我为我作无罪辩护。”黄永 生说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只见审判长双手作揖,扑通跪在黄永生面前 说:“求你了,明天一定要好好配合我的庭审,不然,我就完不成县委交代的任务, 弄不好也得像你一样的下场。” 黄永生扶起他说:“你放心,我会配合好你,不会让你太为难的。” 审判长就把黄永生带到公判庭“彩排”,调试电视设备,模拟审讯、签名、按 手印。一切都是在中级法院刑二庭来人指导下进行的,这等于告诉黄永生,你上诉 的路现在就堵死了。 第二天开庭,有了昨天的演习,庭审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公诉人宣读完起诉书, 开始宣读证人证言。有几份证言分量很重,一位去世的老人临终前是这样说的: “黄律师在我家跟我儿子他们要烟要酒还要钱,他鼓动我们到处乱告,最好是趁着 北京开会,去闹,一闹一个赢。” 审判长问黄永生:“你对这份证词有什么异议?” 黄永生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也从未到过他家,我不吸烟不喝酒,除了收 他们代理费外,就是收点为他们办事的差旅费,各种材料的复印费,这些费用都是 有据可查的。我要他们向上级反映情况,不是恶意地鼓动他们无政府主义的闹事。” 公诉人:“老人的儿子就在场,请他当庭作证。” 从证人席站起一个小伙子。小伙子用洪亮的声音说:“刚才那份证词确实是我 父亲临死前说的,可我父亲还给我留下一份证词,我当庭念念:”我是个老党员, 也是个庄稼人,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唯独对黄律师。那也怪不得我呀。他们几 次把我整去,硬要我作证说黄律师不让我们执行法院的判决,是我们的后台,还逼 我承认黄律师跟我们要东西和钱。我不承认,他们就骂我打我,他们就把写好的笔 录,让我签字,我不签,他们就硬抓我的手写字和按手印,像黄世仁抢喜儿,抓杨 白劳的手一样。还指着按了手印的笔录纸说:这就是你说的,你以后要不承认,就 以包庇罪判你个三年五年的……‘“ “别念了,快把他拉出去!”审判长气急败坏地说。 几个法警上来把小伙子的胳膊反背过来,薅着头发往外扯。小伙子一边走一边 喊:“乡亲们,咱们可不能丧良心哪,黄律师是个大好人!”一个法警竟双手狠狠 地卡住他的脖子,他干嘎巴嘴喊不出来,脸憋得像猪肝。 整个庭审秩序大乱,有叫骂的,有指责的,有迷惘的,有受感动的,新闻记者 照相机的灯光不停地闪烁着。 审判长已控制不了庭审,急忙喊:“休庭,休庭!” 在休息室,黄永生用嘲笑的口吻对狼狈不堪的审判长说:“审判长,不是我不 配合你吧?” 审判长指着小伙子说:“都是他他妈惹的事。” 闹剧再闹,也得收场,经过一番策划,第二天继续开庭,当上千名群众赶来旁 听时,法院公判庭的大门却紧闭着。能容纳一千多人的审判庭,空寥寥的只有几个 旁听的人。庭审很快结束了,当庭对黄永生进行了宣判:被告人黄永生犯受贿罪判 处有期徒刑五年,犯教唆拒不执行人民法院判决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合并执行 有期徒刑六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 黄永生一案的判决,在全市、全省乃至全国,引起轩然大波和震动。三十一户 合伙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商议把黄永生家人的生活费用全部负担起来,还要像愚公 移山那样,只要不断子绝孙,为黄永生申冤不止。全市的三百多律师,成立了黄永 生律师维权案特别委员会,联名向省律师协会、全国律师协会和有关部门发函,要 求为黄永生平反昭雪,他们说,黄永生是在为整个中国律师界受苦受难;一些大学 教授和法律权威也撰文各抒己见。首先质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刑法中,根本没 有“教唆拒不执行人民法院判决罪”这一罪名,这种独创的罪名依据是什么?如果 没有,黄永生的罪名就不能成立,罪名不成立就是没罪,没罪判了有罪,就是办了 冤假错案。来自各方面不断的呼声,引起了重要部门的重视,多次批示,重新复查, 给黄永生一个公正的结果。一年后市中级法院才按照省高院的指示,重审该案,先 将黄永生取保候审。 沈书记给市委的报告说:“黄永生的案子不能翻,一翻,拐带另外几个案子都 得翻,古平必乱,整个社会也会不得安宁。” 市中院给省高院的报告说:“这案子一翻,我们就是办了错案,按照错案追究 和国家赔偿法,我们的一大批法官和检察官就要受到追究,要牵连某些领导,还要 拿出一大笔钱进行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