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省城下火车,我俩就登上去王凯服刑的监狱的汽车,那儿不通火车,公路还 是沙面路,蜿蜒崎岖,起伏不平,把我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经过六个小时的 颠簸,终于到了。这是坐落在大山脚下的一座监狱,远远就看见高高的哨塔,外边 是高墙电网,犯人的劳动以挖煤为主,没有机械设备,全是体力——重刑犯人就该 如此。 我俩进了监狱,办好了接见手续,到了接见室。接待的管教也认识王奎。他说 :“你们来得真不巧,王凯刚接班下井。” 他们是十二个小时一班,这就是说我和王奎还得在这儿等上十二个小时。我的 天,此时此刻,我是度时如年。我俩说了半天好话,也无济于事。管教掏出烟来, 是空盒,他把烟盒攥成一团说:“你们忙什么,大门口有小卖部,先给王凯买点什 么,回来就等着呗,十来个小时好混。”他把攥成一团的烟盒,往我俩面前一扔。 我听了他的话,心里明白了。我和王奎到了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些吃的,像 松花蛋、火腿肠、午餐肉罐头,价钱比外边贵好几倍。最后还买了条万宝路香烟。 王奎就拦着说:“买这么多东西就让你破费了,还买烟干啥,王凯也不吸烟。” 我没有理他,结了账,又回到接见室,把那条烟扔给管教:“来时匆忙,也没 买什么,初次见面,一点小意思。” 管教推辞一下就掏出了一盒,剩下的装进了抽屉里。他点燃了一颗烟,操起电 话说:“小樊,你让王凯先上来一个小时。他家属来了,不能让人家干等十多个小 时呀!他们当地法院还来人了,怎么也得给个面子。没事,就说我让的。” 王奎看看我,也明白了,一个劲点头哈腰作揖说:“谢谢,可真是太谢谢了。” 管教喷口烟雾说:“不用谢,谢什么?” 我问:“王凯在这里改造得怎么样?” 管教说:“怎么说呢?自从入狱后,他就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罪。不停地鸣冤喊 屈,他写的申诉信,足足可以装一麻袋。是一周一封,每封都是三四千字。开始我 们还管管他,认为他故意给政府添麻烦,不好好改造,蹲他的禁闭,罚他加班加点 地干活。不管怎么整,他就是执迷不悟,还是一个劲地写。每当有领导来检查工作 的时候,就是他喊冤的时候,后来我们也就不管他了。他喊冤也行,申诉也行,你 倒管点事呀,没有一次是管事的。” “报告政府!”门外有人喊。 管教说:“进来。” 进来的是王凯,他从井下上来,直接就到这儿来了。他瘦高的个子,穿着一身 油光锃亮的工作服,脚上是长筒胶靴,头上戴着安全帽,满脸的煤黑,看不出他本 来面目,只露出白白的牙齿。 王奎一下就扑上去,父子抱头痛哭。 “孩子,你受苦了。” “是儿子不好,不能给你们尽孝,还让你们跟着遭罪。” 我的眼泪哗哗地往外淌。 管教说:“别光哭了,有什么话赶紧说,就一个小时。” 王凯才擦干眼泪和我握手说:“你怎么也来了?” 我把经过简单地说了,把买来的食品给他吃,他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说:“刚才我们跟管教也唠了,不行就别申诉了,争取减刑,早点出来。” 王凯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行,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申诉,一直到死!” 管教不满地说:“操,你小子这么有钢,早干啥了?你坐地就别承认,挨完揍, 想起把式来了。” 王凯说:“是呀,我当时要是经过这么大的磨难,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 的。”他把一块火腿肠咽下肚,接着说,“我被抓起来的那天晚上,我没杀人,我 也没承认,没过半个小时,他们就开始打我。我指责他们打人是错误的,他们反倒 打得更厉害了。先是打嘴巴,接着用电棍捅。把我吊起来,脚尖点地,一吊就是几 个小时。我受不了,就承认了。要不是我临刑喊冤,小命早就没了,现在想起来, 真是后怕呀,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还有啥要办的赶紧办,马上要到点了。”管教说。 王奎从皮包里掏出那本书来。王凯接过来翻了翻说:“现在的书挺贵的,还净 盗版的。” 王奎说:“这本绝对不是盗版,在北京大书店买的。” 王凯随便翻看了几页,他指着书上的一页说:“爸,你又上当了,你看这句, ‘辩护律师经人民检察院或者人民法庭许可,并且经辩护人或者其近亲属、辩护人 提供证人同意,可以向他们收集与本案有关的材料。’一句话中就有四个错误,其 中有三个概念错误。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三十七条第二款的规定,句中的‘法庭’应 为‘法院’;两处的‘辩护人’应为‘受害人’,‘提供证人同意’,应为‘提供 的证人同意’。专家、教授精心编写的教材,国家正规出版社出版,全国新华书店 发行的书,一句话中竟有四处错误,我要照着考试,能及格吗?全国有多少人买这 本书,又贻误了多少人?我认为,在社科类的书籍中,什么书都可以有毛病,唯独 法律书,法律是严密的,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谬误。” 我感到惊讶,一个死刑犯人竟把法律研究得如此炉火纯青,实在是让我这个专 门从事法律的感到脸热发烧。 我和王奎到家时,已是年三十儿的傍晚。 过完年上班的第三天,我刚坐下,门就被敲响了,门开了,进来的竟是王奎, 王奎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不像是上访的样。没等我吱声,他兴奋地大声说:“我儿 子得救了,我儿子真的没有杀人。监狱来信了,监狱说真正的凶手在别的地方又杀 人了,被抓起来,就把这个案子也供出来了。公安机关也初步得到了证实,但最后 还得经过法院裁决,现在先保释,让我们去接他,九点的车,我一会儿就走。” 我说:“那可太好了,祝你一路顺风。等王凯回来,我去看他。” 屋里的同事都吁叹不止说:“凶手要是不抓住,你儿子就得在监狱呆一辈子。” 他们又说,“按照国家赔偿法规定,王凯可以要求赔偿。” 王奎说:“能赔回青春吗?” 大家都没出声。 王奎走后的第二天,院长又把我找了去,见面就说:“今天找你谈两件事,一 是,当前我市法院系统的信访形势非常严峻,为了加强信访力量,院领导研究决定 把你调到信访办;二是你明天立刻再去北京。” 我问:“去北京?” 院长说:“你认识黄永生这个人吗?” 我说:“认识,他是我老家的一个律师。” 院长说:“那你们一定很熟了?” 我说:“还可以吧。” 院长说:“黄永生去北京上访了,头年去的,过年都没回来。这回他闹大扯了, 又发表文章,又召开记者招待会,还闯了外国的大使馆,造成了很坏的政治影响。 上级要我们务必把他接回来。这次你去,一定一定要把他接回来。” 我说:“我服从命令,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