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联欢会开得很成功,那个年轻女作者唱了好几首抒情歌曲,她的声音清亮婉转, 犹如一只百灵鸟。女作者长得并不漂亮,甚至多少有些丑陋。她身材矮小,面色也 有些灰暗。但因为激动和兴奋,她的面颊上布满了淡淡的红晕,眼睛里闪着灵动的 光泽。尤其是她的笑容甜甜的,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若是把这个女作者写在自己 的小说里,一定会很生动的。卓耀想着在心里轻笑了一下,很多人喜欢读他的小说, 他写的小说语言生动,情节浪漫,尤其是文中的女主人公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们是那么美好,有如水的温情,有阳光般的笑脸,也有淡淡的忧郁,更有百转千 回的故事。其实,卓耀自己同样很喜欢笔下的人物,喜欢跟着他们同呼吸共命运, 喜欢在他们变成铅字的时候和他们轻声交谈。卓耀有种感觉,他笔下的世界和现实 生活的距离并不遥远,它们如他的左右手一样,亲切和谐地连接在他的躯体上,支 撑了他的生活,犹如那个春天。 那个春天他们单位联合某个在教委获了奖的学校的部分优秀教师去城外的一处 旅游景点郊游,罗刚就在那个学校教书。郊游时,他邂逅了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她 就是宁兰。宁兰在那次活动时不慎崴了脚,脸上流露着十分痛苦的模样。宁兰的身 材娇小玲珑,淡淡的浅粉色肌肤影影绰绰地包裹在浅灰色的运动衫里,一张生动的 俏脸镶嵌着一对湖水般的眼睛。卓耀在那一瞬间就爱上了这个让人心疼的女孩,他 就喜欢这种优雅小巧的女子。他当即上演了一部英雄救美的角色,退回到人群的后 面,揽着崴了脚的她提前返回了。她很过意不去,红着脸说:“都怪我,害得你不 能和大家一起活动了。” “认识你这个美女比和大家一起郊游开心多了。”他盯着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 “你说话的声音可真好听。”她说完,就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特单纯,像个 孩子,满脸的阳光。 他说是吗,你要是喜欢,就做我的老婆,我每天都和你说话。他和她开了句玩 笑。就这样他们开始交往,很亲密的那种交往。有时候,他会有种恍惚的感觉,这 一切是否发生得有些突然。但他又一想,事情总是偶然中包含着必然,他和宁兰的 相逢,一定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不然怎么会对她一见倾心,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 心怎能在遇见她的那一刻豁然开朗。 婚后他们很幸福地生活着,她性格温和,家务做得井井有条。她的话语同样不 多,但她的体贴与关心却塞满了他所有的生活缝隙。在外应酬时,有她的短信,告 诫他少喝酒,她等他回来,他什么时候回来她就什么时候睡觉;偶尔心情不好时有 她的软语温存,为哄他开心,她唱歌给他听,出谜语要他猜,猜对了她就亲他,猜 不对,她就勾起手指头弹他的脑门。他很容易就快乐起来了。和她在一起,他感觉 很踏实很温暖。她的父母亲在她十几岁时出了意外去世了,她是在她姨的身边长大 的。她姨是个画家,她身上独特的艺术气质感染了宁兰,宁兰的身上便多了其她女 性少有的韵致与妩媚。她对卓耀的爱情也是富于艺术气息的。她喜欢在床上用玫瑰 花瓣拼成心形的图案,她就躺在那图案中间读他写的书。那时候,他们真的很好, 好得就像一个人。每天晚上,他都把她温软细腻的身体搂在怀里,他喜欢抚摩她结 实坚挺的小乳房,喜欢她丰满的小腿盘在他身体上的那种美妙感觉。那时候,他想 他们会这样过一辈子吧。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就被甜蜜包围了。 罗刚拉着刚才唱歌的女作者合影,叫他也过去参加。卓耀其实是很喜欢照相的, 他的几大本相册里装着数百张从小到大的照片。他人长得帅气,照出来的照片自然 就耐看,特别是他和宁兰在一起拍的写真集。古装版的精美典雅,现代版的狂野浪 漫。每张都是精致的艺术品。罗刚看过那些照片,眼睛都直了。用他的话说就是玉 皇大帝的儿子和月宫里的嫦娥在一起拍照也没他们俩精神。但此刻他一点照相的心 情也没有,一想到宁兰,他的心就乱了,隐隐的疼痛就开始了,那疼痛是刻在心底 的,是无药可医的。他清楚地记得她离开时握着他的手说:“分别这么久,我想你 了可怎么办?你说话呀,傻瓜!”她说着开始摩挲他的手心,他的心底立刻波涛汹 涌起来。 那晚,她一直蜷缩在他的胸前,双臂紧紧搂在他的脖子上,好像要把自己完全 融到他的身体里去。他浑身的血液流得飞快,他想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也许是自 己太多疑。他宽厚的手掌顺着她的脊背轻轻地下移,心里生出了许多的怜惜。他们 久久地纠结在一起,就像两条蛇,更像盘根错节紧密相连的树枝和藤条。 卓耀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房间里。宁兰还在酣睡,她 睡着时的样子同样非常可爱,小嘴巴时而轻轻嚅动几下,他知道她一定又做梦了。 他轻手轻脚地去了卫生间,洗漱时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真的很帅气,健壮的臂膀, 发达的肌肉。蓦然间,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胸口的一片红渍上,他的牙刷险些掉到地 上去。那红渍如同一颗熟透的樱桃镶嵌在胸前。那是昨晚房事时,宁兰亲吻时留下 的,每次她激动时都要嘬住他胸前的一块肌肉拼命吸,直到风平浪静了,她才会停 下来。他喜欢她那样做,喜欢看着她的小脑袋在眼前有节奏地晃来晃去。可有一天, 他不再喜欢了,因为在另一个男人的胸前他也看到了一样的吻痕,位置、形状、深 浅程度什么都一样。他知道那是她的习惯,这习惯应该是专属于他的怎么能给别人 呢,怎么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别的男人身上呢。他忘不了那个男人的惊慌,他责备 自己怎么有这样的好友,也责备她怎么可以轻易地背叛他。生活从那天开始改变了 颜色,淡淡的污浊如清澈的水里不小心滴进了墨汁,影响了水的透明度。他是个男 人,男人都是有胸怀的,他不能因为这样的事情和朋友反目成仇,那可是他多年的 好友,亲兄弟一般。他也不能和宁兰争执,他舍不得,他是那么爱她。他相信她会 和他解释的,他等着那一天。他总是强迫自己别去想这件事,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另一个男人胸口的那片吻痕如顽疾一般粘在了他的心口,甩不掉也摘不下。 从那以后,他有意拒绝她吻他的胸口。两个人亲热时,自然少了许多的兴致, 她疑惑但她并不说什么。他却始终以为她会明白会和他解释清楚。那样,他也许会 原谅她,他们又可以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好得如同一个人。但是,她却什么也不肯 说,且满脸的无辜,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她只是淡淡地问候,怎么不舒服了吗, 要不要吃片感冒药。 他听后淡然地苦笑,有种苦涩的液体从嘴里延伸到心里再到五脏六腑,他勉强 告诫自己冷静,他不想让她难堪。多少次话到嘴边他都咽下去了,还是等她自己坦 白吧。那段时间,他写了很多小说,情节几乎都是围绕婚外情展开的,他知道其中 的某篇小说中的情节肯定和他的遭遇是一致的。 吃过了早餐,他帮她收拾行装,她不时地踮起脚尖照着他的面颊亲吻一下,他 却表现得不合时宜的漠然,昨晚的一切恍如隔世。心里的顽疾又在丝丝缕缕地折磨 他。不一会,罗刚和同事们来了,他们是来给宁兰送行的,他夹在人群中如同一个 局外人,听着几个女同事叽叽喳喳地和她交谈着杂乱的话题。他很烦躁,他也同样 感觉到了宁兰的烦躁。好几次,宁兰都试图和他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等到火车发动,宁兰完全从他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他马上就后悔了,心里顿时空 荡起来。他忘不了临上车时她投给他的目光,茫然不舍甚至还含有哀怨的成分。他 的心又开始隐隐地疼痛起来,他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有挽留她,为什么没在她吻自己 的时候同样去吻她,为什么没在她上车前拥抱她一下。送行的人都走了,只有罗刚 还陪在他身边,但两个男人互相看着对方却一句话也没说。 一直到离开车站,他们之间依然是沉默的。周围喧闹的环境仿佛与他们无关。 尽管表面上沉静如水,彼此心里却早已经开始翻江倒海,浪涛汹涌。 卓耀曾经想过,干脆直接和罗刚谈起那件事得了。但怎么说,如何说,啥时说, 在怎样的环境下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谈起那个别扭的话题,他始终都没想好,所以, 就不知如何开口,毕竟他没有亲眼看见他们做过那样的事情。罗刚也知道他知道那 件事了,但罗刚并不去说破。卓耀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并不是什么台风地震之类的 自然灾害而是人与人之间心灵间的芥蒂,它看不见也摸不着,却如毒气一样能伤及 人的五脏六腑,而且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痛楚一直相伴到坟墓。许多时候,卓耀 都用审视略含责备的目光盯着罗刚,希望他主动说出事情的真相,但他又怕他真的 说出事情的真相。说了又能怎样?争执、打架还是反目成仇?这几点他们都做不到。 事实上,罗刚总是默默地转移视线,找个随便的话题化解他们之间的尴尬,而且依 然和从前一样如同父亲一般地关心他,给他买东西,帮他干家务活。有时,他也会 拒绝,罗刚却总是说:“我给学生上完课就没事了,不像你要完成编辑的约稿,累 脑子的。你去忙,我一会儿就干完。”每当这时,他都感觉一切还和从前一样的美 好,他们之间的友谊依然和从前一样的纯洁真挚。可是当他无意中看到墙上宁兰微 笑着的大照片时,他的心就猛地沉了下去,他就会想到他们在一起做过的那件可耻 的事儿。特别是当他看见罗刚盯着那照片时复杂且暧昧的眼神,他的火气就上来了, 他强迫自己在发火前进了书房。 只有在书房,坐在电脑旁边,敲打键盘时,他的心思才会逐渐平稳下来。那时 候,他的脑海里只有他的小说和小说中的人物,他让他们高兴,他们就高兴;他让 他们悲伤,他们就悲伤;他写爱情神圣,爱情就神圣;他写婚姻美满,婚姻就美满 ;他写女人是贤妻良母,女人就是贤妻良母;他写少妇红杏出墙,少妇就红杏出墙。 一点差池都没有,这时他就会感触,其实生活和艺术还是有区别的。他承认自己还 是更喜欢艺术,他尤其喜欢泰戈尔的作品,喜欢他的《飞鸟集》,喜欢他笔下灵动 的世界,崇拜他编织的如诗般的美丽爱情。但那毕竟是过于遥远的童话,也许现实 生活和真正的艺术永远无法真正统一起来,更达不到水乳交融的意境。就像他的宁 兰,她所有的好也许就是崴了脚的那一刻他对她的怜惜,他们之间如果仅仅停留在 那一瞬间,没有了以后的一切,他又怎能如此的苦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