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午的县委常委会是一个临时的集体学习会。本县籍一位省社科院小有名气的 研究员回家办事,县委宣传部部长得知后昨晚请其吃饭,临时又与县委书记刘铭沟 通,想请研究员给县里五大班子讲讲课。刘铭在省党校学习时听过他的课,去年这 位大名鼎鼎的研究员还给市里的领导上过课。加强领导班子学习,特别是请专家上 课是中央近年来所倡导的。在不忙的情况下秦都辉愿意充充电,而忙的时候或心绪 不佳时,课听得就不那么滋润了。上午结束讲课后,刘铭书记突然下死令,下午讨 论,任何人不得缺席。秦都辉只好给赵文斌电话,防汛调度会他不能参加了。 刘铭出的讨论议题是目前在招商工作中如何进一步解放思想加快工业园的建设 速度。秦都辉在这样的会议上一般都要唱主角,因为招商工作和工业园的建设都是 他主抓。今天,他却不想说任何话。刘铭书记似乎看出了秦都辉的不佳状态,客气 地提了一句:“老秦,你说说吧。”秦都辉摆了一下手:“今天学习,想法不成熟, 考虑考虑再说。”平日刘铭会说不成熟不怕,抛出来大家议议。而今天,刘铭让过 秦都辉就谈起了自己的体会。 刘铭是化学专业研究生出身,小秦都辉十岁,从市里调任一年来谁都看得出, 工作作风以稳重而著称,从不乱发言。对“坐地炮”出身的秦都辉,工作中只要不 出大格,态度非常鲜明——支持。所以,秦都辉和刘铭之间,配合比较默契,秦都 辉本人在他面前也从不顾忌什么。 座谈结束后,秦都辉突然后悔自己没发言。没发言说明什么?反常! 走出会议室,秦都辉与县纪委唐书记并肩而行。以往同行时都会随便聊几句, 今天却有了别扭感。唐书记的夫人魏小兰与自己擦肩而过时的那个微妙表情再次浮 现在眼前。于是,他停住脚步,像想起什么事,嘴里“哎”了一声,折回身子。其 实他是想逃避别扭,并没想起什么或忘了什么事。等多数人进了电梯,他才长长地 嘘了一口气。他又一次意识到,他的一系列行为有违他的一贯作风。他痛恨地骂了 自己一句:“鬼东西!” 鬼东西原本不是骂自己的。秦都辉喜欢用这句话骂那些阴一套阳一套的人,或 骂那些极精明而又不露声色的人,比如肖英勇。 当年红石山毛纺厂转制时,肖英勇三十二岁,他是纺织专科学校的毕业生,因 其工作成绩优异和头脑精明,被提拔进入领导班子,排名末尾。原转制方案是想动 员法人代表购买或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合买。为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县里给了种种 的优惠政策,考虑到企业亏损,借鉴外地企业转制经验,县里决定采用“零资出售” 方式。也就是说,你可以不出一分钱,所有现有企业资产都归你,当然包括债权债 物,包括所有职工的安置。资产评估部门估算了一下,毛纺厂的总资产在去掉外债 后,也值一千万。但没人敢吃这只螃蟹。当时的法人代表以他老纺织的经验判断, 企业机械老化,连南方小纺织厂的设备都赶不上,废铁一堆,如何竞争得过人家? 别说亏损近一千万,还有八百多张嘴等你给喂饭,喂得上吗?喂不上,这八百多张 嘴还不得把他活吞了!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他还想保住自己三十多年所积累下来 的所有荣誉,像全国纺织行业技术能手、省劳动模范,优秀厂长等等。还有一个特 别原因,他没说出来,他对美国佬针对中国纺织品出口的制裁心有余悸。所以,他 对未来并不看好。 正在县里为找不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为难的时候,也正是作为县经委副主任 的秦都辉骑虎难下的时候,肖英勇跑到秦都辉家,问,他要接受“零资出售”方案, 县里可不可以考虑他。按秦都辉的一贯思想和县里市里定的原则,如果法人代表不 买,或全体班子不合买,就进行下一步,寻找有实力的大企业搞联营或搞兼并。尽 管这是一个不完美的方案,但也是一个不用担责任的方案。秦都辉看看面前有点畏 畏缩缩的肖英勇,摇摇头说:“你能保证八百多人吃上饭吗?你能保证职工不再去 县政府和市政府上访吗?别再添乱啦。”肖英勇说:“我可以保证。我可以拿出一 个方案来保证。”秦都辉公开拒绝:“不行。”他想到的是大多数职工利益。一句 话,他没看好肖英勇。一旦出现问题,乱摊子还得由他这个经委副主任收拾。肖英 勇没再说什么,临走从包里掏出一份材料说:“秦主任,这是我的方案,行不行您 先看看,但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只有您允许我买后,才可以对外公布。”秦都辉给 了肖英勇面子,把材料留下了。被企业转制困惑多时有些焦虑的秦都辉,在夜不能 寐的情况下很随意地翻了一下肖英勇留下的方案,渐渐咂出了味道。有思想,有保 证,甚至敢于用法律条款来制约自己。挺新鲜。 第二天一早,在秦都辉并没有决定也不想决定此方案的时候,肖英勇又来了。 这一次他没有了畏畏缩缩的样子,而是以极简短和很正规的语气说:“我还年轻, 请求您把这个机遇给我,我会干出一番事业,您就是我事业的领路人,我不会给您 丢脸,我会永远感激您。”在秦都辉看来感激是套话,你肖英勇干好了我应当感激 你才对,也套句话说,你干好了是为全县的企业转制工作作贡献。但秦都辉不想和 他一起说套话。不过,肖英勇的精神还是震动了他一下。于是他说:“我考虑一下。” 在上班路上,也算一念之差,秦都辉已不仅仅是考虑了,他已决定向县领导力挺肖 英勇,并为他思谋了很多溢美的话语。 消息传出,全厂哗然。 这就是秦都辉的工作作风;这就是秦都辉在县领导之间的运作能力。在全体职 工多数赞成和少数人犹豫的当口,秦都辉以事业和大局的名义,没掺半点私心,将 红石山毛纺厂转制工作干净利落地完成了。问心无愧,是秦都辉对自己主持这项工 作的总结。不然,也不会在几年后走上县经委主任、副县长和县长的领导岗位! 正是这个肖英勇以“零资出售”的方式买下亏损的红石山毛纺厂后,成立了红 石山毛纺股份有限责任公司,用贷款和政策上的资金辅助将百分之六十的工人买断 工龄回家,只留下部分技术工人。然而不到一年,公司便全面停产,公开的理由很 符合当时的形势,在当地,中小国企几乎全面瘫痪,肖英勇用资产抵押贷来的六百 万流动资金因产品销不出去,原材料进不来,工人工资已有四个月发不出。于是, 就再次出现工人集体上访事件,说肖英勇不是当厂长的料,他把工厂给坑了,也把 工人给坑了。当时的县长把秦都辉找来,让他带调查组去毛纺厂,看看问题出在哪 里。秦都辉亲自带队进驻毛纺厂,听汇报查账目,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而调查组 的人通过调查,特别是通过市场调查反而同情起肖英勇,六百多万打了水漂,他的 日子怎么过呀!“我没努力吗?”肖英勇面对秦都辉,痛苦地呼喊,就差流泪了。 有一天,秦都辉偶尔路经毛纺厂大门口,亲眼目睹肖英勇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 厂院里,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想下车与肖英勇唠唠嗑,安慰几句或鼓励几句,又一 想算了,现在讲究政府扶持民营企业,需要政府帮助时帮一把就行了。时隔不久, 肖英勇正式提出转行,成立一家房屋开发公司。说纺织行业干不下去了,把厂区盖 成商品房出售。这时秦都辉才隐隐悟出,毛纺厂转制时,肖英勇的心中是不是已经 埋伏了这个计划?不过他又想,对于一个县城,大片开发商品房能卖出去吗?一旦 卖不出去……承诺已出,支持也就不在话下,所有批文在秦都辉的协助下很快到位。 不出一年,民营企业红石山房地产开发公司所开发建设的红石山家园一炮打响,肖 英勇狠狠地赚了一把。在秦都辉看来,赚了总比亏了好。就算减免了一些政策上的 税费,但上缴的税额让肖英勇还是成为当年县里的纳税大户。不久,社会上有传闻, 说肖英勇为了答谢秦都辉,送给他一套一百三十平方的房子。还有另一个版本传闻, 说秦都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肖英勇发了,秦都辉升了。这是后来社会上十分流行 的一句话。无疑,秦都辉与肖英勇已被人们无形地拴在一起了。现在的肖英勇,不 仅仅是发了,简直是炙手可热红得发紫,全家连同公司的实际大本营都迁到了市里, 成为市领导的香饽饽,成为全地区的大红人和大名人,电台里有声电视上有影,报 纸杂志三天两头套红。据说他已捐了三所希望小学。 鬼东西!秦都辉骂肖英勇的同时,也从心里佩服肖英勇有头脑有心计,是个不 折不扣的鬼东西。当秦都辉再次看到桌子上关于红石山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举报材料 时,心想,是不是这鬼东西鬼到头了。他又一次确认,他不希望肖英勇步一些暴富 者把握不住自己进而犯罪进监狱的后尘,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像过去一样和他谈谈心、 告诫他些什么。敏感阶段,与肖英勇走得太近是不明智的,我们都走自己的路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