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游走在秦都辉身体里的痒越来越频繁地发作。尽管他做了最大努力去消除这个 痒,但他的妻子李华还是发觉了他的反常。比如话少了,比如回家早了。 作为县长夫人,李华曾经有过相当荣耀的心理感受,但身为教师,她又有着相 当强的自我约束能力,那种美滋滋的荣耀绝不会轻易表现出来,谦和便成为人们对 她赞誉的口碑。其实,李华心里清楚,那种荣耀感的背后也隐匿着鲜为人知的巨大 担忧。而这种担忧,愈演愈烈。就像秦都辉的痒时常发作一样,她也会偶尔听到一 些关于丈夫的某些传闻。夫妻二十多年,她了解丈夫良好的思想本质,但丈夫所面 对的工作和社会的复杂性,她作为夫人体会得要比别人深刻得多。别说找丈夫办事, 就是直接找她办事说情的人几乎从没断过。开始,她热情对待;后来,她碍于面子, 掂量着轻与重,有选择地帮忙;再后来,她便打出黄牌,公开说丈夫反对她递话办 事。她之所以打出黄牌,并不是丈夫真的不给她面子,而是她发觉这类事情层出不 穷,牵扯精力太多,几乎每件事情的背后都会或多或少夹杂着糖衣炮弹类的麻烦事。 比如高价格的礼品,比如一沓沓的购物券,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成。在自觉或不自 觉中,她发现自己和丈夫已陷进一个无形的走不出的烂泥潭。 吃饭前,秦都辉突然提出要喝点啤酒。李华不解,问:“怎么想起喝酒了?” 秦都辉在家很少喝酒。看秦都辉没有解释的意思,李华便推门出去买酒了。回 来后,李华就笑着说:“小店的老吴头都笑话我了,说县长家还买酒喝。”秦都辉 说:“你告诉他,没人给送。” 李华说:“我是这样说了,你猜老吴头怎么说?”秦都辉说:“他一定说,现 在不讲究送酒,讲究送钱。”李华说:“他还真是这么说的。”秦都辉浅浅一笑, 说:“全国人民都知道。” 喝了一杯啤酒后,秦都辉突然问:“秦亮最近有电话吗?”李华嗯一声说: “你就不能给他去个电话?” 秦都辉没言语。过了一会却说:“李华,我感觉你最近有什么心事。表情怪怪 的,看我就像看陌生人。”李华说:“不,我是发现你和平时不一样,我才……” “我说过,”秦都辉说:“咱俩,有什么说什么,别猜,麻烦,会误解。”李 华说:“你说的比唱得好听。不是我有心事,而是你有心事不说。我想问,我还怕 你烦我。” 秦都辉笑笑说:“烦,我还能把你休了?”李华苦笑一下,说:“我不怕休。” 秦都辉说:“我休了你,秦亮就不会认我这个爹了。”李华说:“你对你儿子 就这样看?你也太没数了。” 秦都辉叹口气:“咳,我只是不想婆婆妈妈的。其实我从来没怪过他。”李华 立刻把话岔过去:“算了算了,不提他不提他。”于是,两人陷入沉默。 在这个家里,一提到儿子秦亮,秦都辉的那个痒,不再由他一人独享,李华同 样进入到痒的煎熬之中。不提的事情不等于不存在。不想提的事情往往硬是往脑子 里钻。何况事情的起因来自李华的一次唠嗑。这里,就不能不提到那个金忠堂了。 金忠堂原在县经委工作,曾经是秦都辉的部下。后来因其不得志主动提出调离, 跑到一个比较实惠的外贸公司,再后来听说混不下去了,就辞职跑到外地去了,干 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前年,秦都辉的儿子秦亮准备出国留学,二十八万的先期费用 对他们一家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紧紧腰带,亲朋好友借一点,是两口子的一致想 法。谁知,李华在街上碰见金忠堂,两人闲聊时,谈起孩子问题,在谈到秦亮想出 国留学时,金忠堂说,为什么要自费呢?他说他家有个亲属在教育部,分管出国留 学业务,看在老领导曾经帮他解决入党、提干、调房等一系列的问题,他愿跑一趟 北京。说事成之前,不要和秦县长讲,一旦办不成不好意思。李华以前对金忠堂印 象不错,六精八怪很会说话。李华就很客气地说:“那就麻烦你给问问。需要钱你 吱声。”金忠堂说:“你和你儿子先打个招呼,让他有个心理准备,我可能会到他 们学校。”本来是闲聊,金忠堂让李华给秦亮打招呼,就不能看做是闲聊了。李华 立刻重视起来,回家后,她想,这样大的事情不能不和秦都辉说。她了解秦都辉, 所以她没郑重其事地说,她怕他一口回绝,她知道秦都辉对金钟堂的印象不佳。于 是,李华选择两人在床上运动时,秦都辉似急非急的当口,说:“我看见金忠堂了, 听说秦亮要自费出国留学,他说他家有个亲属在教育部,可帮忙公派留学。”秦都 辉说:“你听他瞎说,没准的一个人,什么事都说能办,没有他不能办的事,爱套 近乎。他要能办这事,我……”我什么秦都辉没说。这就算秦都辉知道了,这就算 秦都辉没有反对。 三个月后,儿子秦亮拿回全部出国留学的手续,来家备战两个月,强化德语, 这才让秦都辉意外地重视起来。秦亮一口一个“金叔叔”,他想他就不能不见见金 忠堂了,主动问问找人办了事,是不是要打点打点。县长办事也需要打点的,那是 在北京,不是小县城。金忠堂诚恳地说了一套曾受惠于秦县长的话,说:“说我没 打点是假,我跑腿的车马费,花了几千元,有些我都报销了,我也不是单单为你儿 子的事,你说我能要你的钱吗。”事后秦都辉总结,自己第一个错误就是一瞬间发 现了金忠堂的诚实,以前似乎没有过这么诚实的表现。第二个错误就是他相信了他 的报销和顺便所为,那么钱的数量就不好确定,不多的钱,非要给一个曾经的下属, 别让人理解为作秀。大钱,他是不会放过的,这是他做人的原则,含糊不是他的风 格。于是,秦都辉在秦亮临出国前,很郑重其事地请了金忠堂一家,并对金忠堂目 前的状况很详细地进行了了解。金忠堂说:“混得不好,我可能要到国利矿干点事, 以后还请秦县长多关照。”秦都辉哈哈一笑:“需要我,就说话,只要不违背原则 就行。” 金忠堂临与秦都辉分手时说:“秦亮的事别往心里去。”秦都辉望着金忠堂的 背影,怀疑自己对金忠堂以前的看法是不是偏了。以前,金忠堂有时表现得很积极, 积极到了让人倒胃口,但你不能说他不积极吧?入党就入吧,这年月提副科靠的是 年头,年头够了,提就提吧,机关的规律,也没什么可打板的事情。至于调房,从 小的两室一厅,调到大的两室一厅,多出十几个平方,也是一种惯例。个人要调走, 更没阻拦的必要。当然了,他秦都辉反对的话所有的一切都将一事无成。但秦都辉 不可能反对,因为他金忠堂不是一个优秀得让人舍不得的人物,所以说一切都在自 然中,从没想过从中得到什么回报。 然而事情突变,秦亮出国快到一年的时候来电话说,他发现他的留学指标不是 公派,尽管和公派的学生吃住在一起,待遇也相同。他经过查询,知道自己属于自 费生——也就是说有人替他交上了学费。秦都辉吃惊不小。现在想想,痒的病灶好 像就是从那一刻坐下了。二十八万。这个金忠堂捣的什么鬼呀!他凭什么拿出这么 多的钱?秦都辉甚至认为金忠堂自己也不值二十八万。他找金忠堂,金忠堂不承认 自己拿了钱,说有时间他去北京查一查。秦都辉说,你马上去,我拿路费。你这是 不让我干了。金忠堂一拖就是几个月,最后被逼无奈,才说出是有一个叫夏秋雨的 人出的钱。 “谁叫夏秋雨?”秦都辉问。金忠堂说:“你忘了,你当经委主任时,那个从 省城来投资矿山的老邱。” “怎么又叫夏秋雨了?他不是把矿早就转让了吗?”秦都辉狐疑地问。金忠堂 说:“他只是转让了一部分股份。实际上他还是大股东。他先是长年住北京,后定 居国外,名字也改了。我是去北京办事时说了秦亮的事,他说秦县长是好人,我得 表示表示,就……”秦都辉一脸铁青,明白了这一切都是他金忠堂为了达到自己的 某些目的一手策划的。这是一张要我命的牌。他向金忠堂要夏秋雨的联系电话,金 忠堂开始说联系不上,后见秦都辉翻脸了,才给了夏秋雨的电话号码——一个国外 的电话号码。电话里夏秋雨毫不掩饰地说:“当初我在你那儿投资,举目无亲,你 没卡没要,国利矿能发展到今天,也是当初你秦都辉的功劳,老股东们可没忘了你, 我更不会忘了你。当初我想给你一些干股,你拒绝了,我理解。现在,我自愿出这 笔钱,不存在行贿问题。我是在咱们的接触中,看你太正了,想帮你渡过难关,我 这叫答谢。你要感觉不妥的话,等你儿子挣钱再还我。愿给利息也行。” “不行,我马上就还。”秦都辉坚决地说。夏秋雨说:“那等我回去再说吧。” 秦都辉突然恨起金忠堂,他妈的,这不是给我下套子吗?秦都辉对李华说,立 刻筹集钱。虽然没有一句埋怨李华的话,李华的压力也从此背上了。秦都辉告诉她, 钱只能从直系亲属中筹,不得外传和外借。李华东奔西波忙了一周,没敢和秦都辉 说话。钱筹到了,给谁?秦都辉总结自己第三个错误就是没有当机立断将钱交给组 织。他想等夏秋雨回来。等了一个月没有音讯,秦都辉又给夏秋雨打电话,说我已 筹到三十万,务必让他找个合适的方式拿回这些钱或给他一个账号。夏秋雨没答应 :“我的账号是私密。”一个月后,秦都辉再次给夏秋雨打电话,夏秋雨说:“没 有合适的方式,只有亲自交给我。老秦,有钱人不都是坏出水的人,我的钱是我挣 来的,不是抢来的,你怕什么?”秦都辉第四个错误就是又一次没有当机立断,把 钱交给组织或干脆交给金忠堂。关于把钱还给金忠堂,他是想一了百了,但思量再 三,又感觉不妥,说白了,他不信任金忠堂。再说了,夏秋雨已承认钱是他付的, 还给夏秋雨才是正路。关于交给组织,他确实担心组织上会问,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才交?再说了,组织上能把钱还给夏秋雨吗?于是,秦都辉哀叹:都说自己有魄力, 行事果断、正派,自己也一直为此感到自豪。可面对这样大的问题,怎么就优柔寡 断了呢! 窗外大雨滂沱,秦都辉忽然从睡梦中醒来。蒙癤中他发现李华坐在他的身旁, 便问:“你没睡?还是睡醒了?”黑暗中,李华说:“我睡不着。” 秦都辉听出李华的声音有些沙哑,就问:“你怎么啦?”李华没有马上回答。 秦都辉坐起来,打开灯,见李华在流泪:“你这是怎么了?”李华抹了一把眼泪, 说:“没什么。” “不对。”秦都辉马上说,“我今天一进门就发现不对头。有什么事,说吧。” 李华说:“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感觉你近来有压力。” 秦都辉笑道:“我有过没有压力的时候吗?你呀,有心事瞒着我。我说过,有 事就说,咱俩不能藏着心事,会误解。”李华还是不说。 “不说就算了。睡吧,明天还上班。”秦都辉有些不耐烦了,独自躺下。 李华也默默地躺下。是的,李华的确听到了社会上的风言风语。白天,妹妹李 芳就偷偷告诉她,有个准确消息,有个叫梁丽的女人和秦都辉有瓜葛。李华当时就 说:“不会吧,我认识她,就是给前楼郭主任家当保姆的。”李芳说:“你知道她 现在干什么吗?”李华摇头。李芳说:“她现在是红石山商业城的副总经理。是我 姐夫给安排的。信了吧?”李华还是将信将疑。她想正面问秦都辉,但又想,若是 其他问题秦都辉能如实说,涉及与女人的关系问题他会不会和其他男人一样不说实 话呢?一旦否认,又会不会破坏了两人之间以往相互信任的基石呢? 一个又一个响雷,把秦都辉震得毫无睡意。他抓起电话打到县政府值班室,问 今天是哪位领导值班,提醒关注汛情;随后又把电话打到防汛指挥部,对水利局领 导正在坐阵感到很满意。放下电话,他想他必须马上睡一觉,这场大雨不会让他明 天轻松。然而没过上五分钟,电话响了起来,只听值班的县政府秘书长关照新说, 刚刚接到消息,国利矿的采矿场山体滑坡,有两名工人被埋。秦都辉呼地从床上坐 起:“让车马上过来接我。” 秦都辉到达事故现场时,正赶上其中一人被救出。他来到近前,惊愕地认出竟 然是金忠堂。他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金忠堂!”躺在担架上的金忠堂,吃力地 睁开眼睛,大概认出了秦都辉,眼睛又努力地睁一下,随后闭上了。 “快!快送医院!”秦都辉继续喊道。随后秦都辉才弄清,金忠堂作为矿上主 管生产的头头,是在组织抢救被山体滑坡掩埋的工人时被再次滑坡掩埋的。好在埋 得不深。 凌晨四点多一点,两名工人被陆续救出,其中一人已停止呼吸。看到被挖出来 的尸体,一个怪异的念头在秦都辉脑子里闪了一下,假如这具尸体是金忠堂……怪 异的念头没能继续,县委书记刘铭对秦都辉说:“我们分头去查看几个易出险情的 水库吧。” 秦都辉的车朝三家子水库方向开去。这时天已大亮。车开到大荒沟一个需要? 河而过的路面时,司机小刘说:“秦县长,我看咱这车够呛能过去!”秦都辉说: “我忘了嘱咐你开吉普了。” 小刘把车停在河边,赵文斌陪秦都辉下了车。这时的雨已经小了,但污浊的河 水像脱缰的野马,翻滚而下。这条河不大,水不深,属山区季节性河流。现在的水 位也就刚过膝盖,但水流太急。小刘伸出头,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对岸已有三 个村民试着下水,想趟过河。“敢过吗?”秦都辉问小刘。小刘说:“不行,一旦 陷进去,危险。”秦都辉说:“那把车放远处,我和文斌?过去,走个四五里就到 水库了。”小刘说:“看看那几个人过来再说。” 对岸三个村民已下水,手拉手战战兢兢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秦都辉看出那三 个人是有经验的,他们没有走正常的通车河道,而是选择离车道上方三十米处下水, 避开了因行车多而凹下去的车道。 “我们也从那里过。”秦都辉对赵文斌说。赵文斌回到车内,拿出他的手提包。 就在这时,已经快要?到岸的三个村民大喊起来,原来其中一人突然滑倒,并与另 两人的手脱离,随浪滚下来,转眼就滚到了站在河边的秦都辉面前。秦都辉好像没 有犹豫,也没喊也没叫,快速扑入水中。事后赵文斌说,秦县长距那个人有三米远 的距离,要是?水到那人的位置,那人大概早被冲走十几米远了。唯一快速截住那 个人的办法只有一个——飞过去。秦都辉真就扑了过去,伸手抓住了那个人的裤脚, 并与那人一起顺水而下,逐浪翻滚。 “秦县长!”赵文斌大叫一声,扔下皮包顺岸紧追。那两个刚爬上岸的村民, 也跟着追下去。遗憾的是,秦都辉和那个村民被水冲到河的中央,离岸越来越远。 赵文斌扑通跳了下去。他作为县长的秘书,没有任何理由此时此刻还站在岸上。可 喜的是,秦都辉和那个村民被水流挤回岸边毛柳丛中,不再继续翻滚。 “秦县长!”司机小刘几乎是在哭着喊,并不顾一切奔下河。那两个刚上岸的 村民听说下水救人的是县长,也没含糊,同时扑了过去。 那个被秦都辉扯住的村民,先从水中站起,顽强地用一只手抓住一把柳树毛枝, 另一只手努力扯住秦都辉的衣领,无意识中反客为主。他也说不清楚是他救了县长 还是县长救了他。其结果是,被救者无大碍,而秦都辉却昏了过去,被直接送到县 医院。医生说,他的头在翻滚的水浪中撞上了石头。 到医院后,秦都辉很快醒来。当他确定自己是躺在医院病床上时,立刻想到了 金忠堂,他问:“金忠堂怎么样了?”赵文斌说:“他在隔壁病房,没什么大问题。” 秦都辉深深地喘了一口粗气,喃喃地说:“他不能死。”赵文斌没听清,问:“你 说什么?” 秦都辉马上说:“我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