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偌大的厅堂中,铜炉燃着旺盛的炭火,地上铺着厚厚的红绒波斯地毯,每隔十 余步便高挑起一支儿臂粗的红烛。箫与古筝合奏吹着《霓裳羽衣舞》之曲。但见彩 袖翻飞,目迷五色。两队美人,左右各八位,一忽儿穿梭似的左右对穿而过,一忽 儿茜裙联袂成片,一忽儿散若流云……那飞扬的袖风依然足以吹散这元夜的热气。 中心那位绝色佳丽眉心一点美人痣,修长的身姿伴着那不盈一握的柳腰旋动,蝉翼 般轻盈的七彩裙裾飘扬而起,带起一阵阵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幽香风,恍如月 里嫦娥下凡。她时而轻颦,时而倩笑,轻颦时固然勾人怜惜,倩笑时却又佻人相思。 果然是:“霓裳一舞天下惊,妒煞飞燕掌中轻。”大约就是传说中以《霓裳》名贯 一时的方菲雨姑娘了。 这是扬州知府韦正清大人府邸中最大的客厅——鸿宾厅。今日乃是上元佳节, 韦正清大人为庆贺幼子的周岁,广发请柬大宴宾客。那些下属州县自是不敢不来, 同僚也借此一年一度大节之机前来疏通仕途。所以此次前来的达官显贵,外加远近 闻名的乡绅不下两百人,使这平素颇为空旷的鸿宾厅也显得分外拥挤起来,还不包 括一干老实在门外等候的各家仆役轿夫和碰运气打秋风的食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夜色渐深,歌声愈加柔靡,厅上的不少客人都有些按捺 不住,有的乜斜着一双醉眼对那些女子品头论足,有的流起了尺余长的哈喇子,有 一个直着眼索性一步一歪地向那绝色舞姬走去。 维扬知县楚孝仁坐在厅中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他平生最不耐烦这些应酬, 无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自己总得压着些性子,敷衍一二。他疲倦地打了个呵欠, 忽觉有些内急,又见平日衣冠楚楚的乡绅名流均嘴歪眼斜,丑态百出,便起身如厕, 顺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楚孝仁刚走到鸿宾厅一侧窄小的门口,忽听一个尖锐的女声叫道:“着火啦!” 他回过头来一望,不知是哪位醉客将一支红烛撞倒,烛泪全倾在地毯上。起初还有 人对着那火星使劲踩踏,无奈那地毯本是极易着火之物,地毯上又撒了星星点点的 酒水及菜汤,火星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蔓延;有一个客人昏头昏脑,慌忙之中竟然 将一杯酒泼在地毯上,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地毯上呼地蹿起一道蓝光,火势又大了 好多,整个厅堂迅速被燎燃。那厅中的雕梁画栋、屏风案几大多是木质结构,也很 快着火。厅中一时呼朋唤友,哭爹喊娘,忙乱一团,百十人同时慌不择路地往两旁 的侧门外挤,踩死踩伤无数,反而阻住了逃生之路。是时西北风正急,风趁火势, 火借风威,将好好的一片乐土顷刻间变做人间地狱。 一股没来由的莫大恐惧似一把利斧,猛地劈向楚孝仁的天灵盖,他打了一个寒 噤:“完了,我要被烧死了!”他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具被烧得全身焦黑、面目全非 的尸体,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拼命地往外冲!他拔腿就跑,将全身的力气都 集中在那两条结实的腿上,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穿过了一个花园,在花园里曲 折幽深的回廊里撞翻了几个人,也丝毫没有使他放慢脚步。鞋子跑掉了一只,他索 性将另一只也扔掉,地上的石子硌得脚底板生疼,幸而他本是苦寒之家出身,还忍 受得了。跑到一个转角的时候,左边忽像被牵住似的,他慌张地冲了两下,再也冲 不出,伸手一摸,原来是棉袄被一根树枝挂住了。他一把抓起棉袄的下摆使劲一撕, 几颗纽扣应声裂开,扔掉那件棉衣了事。 直到一口气冲到后门口,回头望那冲天而起的火光已然映红了半边天,如一群 开启闸门的魔鬼在无边的黑暗里恣肆诡异地腾挪跳跃。不慎被门槛一绊,楚孝仁只 听骨骼一声脆响,一股奇痛从左膀袭遍全身,随后重重地跌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