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门口,虎爷看着素心渐渐走近。素心站在他面前,有些气喘,夜色也逐渐浓 了。 虎爷问:“那些女人,个个都有孕了吗?”素心平静地答:“是。”“为什么 不早告诉我?”“告诉你又怎样?你能带领所有手下改邪归正下山去重新做人,还 是带领他们去官府投案,甘受刑罚?”虎爷的头低下了,说话的声音也低了:“至 少我能管住他们不去打那些女人。”“哼!管住他们?你不是也对我挥鞭子吗?” 虎爷黯然让开身子,看着素心进了山门。素心要走向牢房,但被人阻止了,将她带 回了小庙。幽暗的桐油灯下,素心自己处理了身上的伤,但是背上的伤无论如何也 擦不上药。就在这时传来敲门声。 素心开了门,只见虎爷站在外面。虎爷道:“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来帮你 擦药。”素心顿时心情复杂极了。虎爷是个细心的男人。素心冷冷道:“不用。” 虎爷道:“你的伤好了,才能去给那些女人治病,她们的伤还等着你……”素心默 然转身回到小床上。 虎爷进来,走到素心身边,见她没有反抗,于是轻轻撩起她的衣服。素心背上 的鞭伤纵横交错,毒豹子和夜狐狸都不是手软的家伙。素心也许不知道,虎爷给她 擦药的时候,眼睛里一直含着泪水,只是没让泪水流出来。擦好药,虎爷放下素心 的衣服,本来是可以走了,但是却坐着没动。素心催促他走。虎爷突然将她抱在怀 里,泪水顿时浸透了她的衣服。 素心没吱声。虎爷闷声问:“我还能改邪归正吗?”素心道:“你虽然十恶不 赦,但我相信你能,只要你有决心。”“可是我杀过那么多人,该咋个办呢?” “你赔不起所有的人命,却可以挽救很多的生命来补偿。或者你去投案……”“不! 我不投案。我——我想和你永远做夫妻。” 素心骤然转身,惊得虎爷松了胳膊。素心盯着他问:“你想和我做夫妻?” “是,做夫妻。”素心泪水翻滚,转过头去说:“素心可以死,但决不会做什么压 寨夫人。” 虎爷颓然而去。 此后几天,素心一直忙着给所有的姐妹治伤。这些女人,都是如花的年龄,女 人十八一朵花。这些花朵般的姑娘,经受了一年的性摧残,再经受了这几天的毒打, 加上个个都怀有身孕,最久的已经有六个多月。可想而知,她们心灵的创伤有多么 深刻。每个人,一见素心,就哭喊着不想活了,说素心老是要她们坚强坚强,现在 她们无法坚强了。 素心还是鼓励她们,安慰她们,给她们保胎。 几天后,虎爷在“虎堂”里开会,除了看守下山那道山门的两个人,其余的都 叫到虎堂里来了。素心也被虎爷请来了,特意给了她一个座位。但素心不坐。素心 从没参加过他们的会议,却也没走,只是冷冷地看着虎爷,也没问为什么请她来。 虎爷和夜狐狸、毒豹子分别坐在三张虎皮椅子上。虎爷坐在正中。虎爷扫视了 一下,四十几个棒老二分两边站着,往日个个如狼似虎,今日个个没精打采的。虎 爷挺了挺身子,说道:“今天叫大家来,是要宣布一个新规定,从今天起,不许任 何人下山去抢劫,更不许杀人放火。尤其不许再去抢女人上山。” 下面的人还没出声,毒豹子先坐不住了,叫道:“大哥,你说啥子?不下山抢 东西,我们吃啥子?如果有人反抗,不杀又咋个抢得到东西?再说女人嘛,我认为 山上的女人还太少,应该每个兄弟一人一个。”夜狐狸阴着脸道:“三弟,你胡说 八道什么?听大哥说话。”毒豹子道:“本来就是嘛。十几个女人,已经死了几个 了,三四个人才一个,轮都轮不转……” “老三!”虎爷威严地看着毒豹子,他这才不吭声了。虎爷又向众人道:“那 些女人个个都有身孕,你们觉得哪个怀的娃儿是自己的,就选哪个女人,从此那个 女人就归他了,其他人不得争夺。” 底下有人反对了:“大哥,我反对。先不说你了,比如我,十几个女人我都搞 过,我该……”素心突然插言:“那你就更该死!”目光凌厉,话更说得绝。那个 家伙顿时大怒,向素心扑去,口中还骂着:“就是你这臭娘们儿搞鬼,害得老子… …”骂声未绝,人也未扑到素心那里,虎爷已经拦住他了。“大、大哥?”那个家 伙张皇地叫,看着冷煞的虎爷,后退了一步。虎爷道:“我说了,从今天起,以前 所有的规矩都改了,但‘听我号令’这条不改。回去!”那人虽心中不服,但还是 退了回去。 虎爷重新回到椅子上坐好,重复了选女人的规矩。底下议论起来,渐渐地互相 吵闹起来,接着就有人动手打了起来。因为他们都觉得,那些女人怀的孩子是他们 自己的,谁都不让谁。一时间场面有点混乱。夜狐狸皱着眉头看着虎爷,虎爷不吭 声。毒豹子摩拳擦掌似乎想加入吵闹团中,却又被虎爷的严厉目光所阻止。 素心逼向虎爷,问:“你们还有资格讨老婆吗?就算有,又有资格选老婆吗?” 夜狐狸不买账了:“冷素心,我们咋个就没有资格讨老婆?咋个就不能选老婆?” “老二。”虎爷用眼色制止了夜狐狸,然后冲素心道:“那你说该咋个办。” 素心道:“第一,现在让你的手下选哪个做老婆都不是时候。因为他们有没有 资格做那些娃儿的爹还需要考察。第二,我还要花时间平复姐妹们的心情,她们被 你们蹂躏至今,身心遭受严重摧残,不是一天两天能康复的。第三,此后三个月, 不许任何人再碰她们,到第一个娃儿出世的时候,再来见分晓。姐妹们愿意选中哪 个当孩子的爹,要看那个人是否有资格当爹。一旦选中了哪个,任何人不得争夺。 答应了我这三条,我保证让所有的孩子平安出世,否则,我和所有姐妹立刻带着肚 子里的娃儿赴黄泉。对我们来说,死有什么可怕的。” 素心的凛然,三个条件的公道,处事的策略,都让虎爷不得不佩服。不管底下 的人如何反对,虎爷一语定乾坤,同意了素心的条件。毒豹子不得不服从,但提出 要素心立刻给他们解毒,让他们恢复男人的性功能。 素心道:“你们如果要当爹,就没有资格跟我提条件。既然你毒豹子提出条件 了,那也好,我就应承下来。我要时间来配制解药,什么时候配制好,我不敢肯定。 你毒豹子带人去毁了我家乡多少兰花,就得带人去重新培育多少兰花,尤其是素心 兰。就算我配制好了解药,如果你毒豹子没有恢复兰花的原样,我也不会给你解毒。 你这一生是要再祸害人,还是真正做一个男人,过有老婆有儿女的日子,随便你。” 素心说完,昂首出了虎堂,惹得毒豹子跳着脚骂:“你个臭——”扭头一看虎 爷,急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当夜,虎爷又来到小庙。素心正跪在观音菩萨面前,双手合十,静静地祈祷着。 小庙的大门虚掩着。虎爷推开门进来,站在素心身后,道:“我以为你早已睡了。” 素心头也没回,只说:“我晓得你会来。”“哦。”虎爷停顿了一下,又道,“在 第一个孩子出生前,不去抢劫了,又该吃什么?”素心却问了一个让虎爷迷糊的问 题:“你知道你两个老婆为什么都难产而死吗?”虎爷惊诧,不语。 素心依然没有回头,闭着眼睛,说:“女人难产有好几种情况。除了自身骨盆 错位或产道打不开之外,还有饮食导致的血亏,使羊水早破而流尽了,也会引起难 产。产妇本来就气血不足,又怎么有力气生孩子呢。铜鼓山上气候湿润,比其他地 方寒冷,女人属阴,平时就应该多吃些滋阴的食物。有了身孕后更要多吃。过去是 老百姓在这里居住,他们平时的饮食中含有滋阴的成分,所以一般都能弥补。你第 一个老婆是产道的问题,第二个老婆却纯粹是血亏的问题。” 虎爷双腿一软,跌跪在素心身边,说:“所以你毫不犹豫地留了下来。”素心 道:“我是大夫,我不能见死不救。第二次上山后,我给姐妹们看病,就知道好几 个都怀孕了,可是她们因为山上的寒气重而身体虚亏,所以才病。而你手下那些人, 哪一个又怜惜心疼过。”“我知道,如果不是你鼓励她们活下来,她们不是病死, 就是自杀了。”“是的。”“是我的过错。如果我不将她们抢上山来,就……十几 年来,我老婆在我身边,就是一直以此来提醒我,使我没有糟蹋过一个女人。她一 死,看到她和娃儿……我……此刻她在九泉之下,一定会骂我的。” 素心又道:“我相信你心底里还有一丝人性的善良,也相信仇恨和怨愤不会彻 底蒙蔽了你。但是你那些手下就难说了。他们留在山上无事可做,也会惹出事端, 所以得让他们下山去。”“下山?”“让他们去外地谋生,改邪归正是需要勇气和 时间的。三个月的时间远远不够,但必须以三个月为期限。不能让他们走远了,就 在附近几个县就行了,这样你要去查看情况也方便。有人在谋生的过程里,会遇到 如意的姑娘也说不定。任何人,都喜欢勤恳劳作的人,喜欢忠厚诚恳的人,喜欢尊 重长辈能负责任的人。” 虎爷轻轻地“哦”了一声,然后默默地与素心一起虔诚地祈祷起来。好一会儿 后,素心催他走了。虎爷道:“我能成为你心目中的男人吗?”素心答:“要看你 的表现。”“为啥子愿意对我这个十恶不赦的人抱有信心?”“我是清白的,可是 我说不清自己的清白,所以我被休了。我也走投无路了吧。我冷家世代为医,我还 没有找到传人,所以我觉得自己不该死。” “所以你鼓励那些女人在山上活下来。”虎爷明白了。素心被万里成休了,那 是她心中的隐痛。她还是清白的身子都有那样的遭遇,何况那些姐妹。再说,她们 被抢上了铜鼓山,她们的家人大都知道这个结果却没有人拿钱来赎人,可见她们的 清白名声比她们的生命更重要。她们的家人可以当她们死了,但素心不能,在素心 这里,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虎爷果然将四十几个手下分了新的任务,一些人出去谋生,一些人留在山上, 一些人跟毒豹子去素心家乡种植兰花。岈屿山一带有很多人家都需要花木工人,尤 其是生意旺季的时候更需要帮手,而平时又不大忙,所以大都选择请临时工。毒豹 子带去的人都有力气干活。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到了,铜鼓山山寨的第一个孩子平安降生了。所有的人都召 集回来后,那些女人在听了那些男人这三个月的表现后,都相继做出了选择。选好 了的,虎爷就给他们集体办了个简单又热闹的婚礼。没被选上的,继续努力改造自 己。 但人心是复杂的,人的本性也是不容易改变的,何况那些棒老二,多半是荣昌 县的地痞流氓,他们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欺压弱小已经习惯了,因此在这三个月里, 还是有几个人旧病复发,最后都被虎爷弄回山寨杀了。毒豹子等几人到底吃不得那 份干活的苦,又因畏惧虎爷,于是去了别的山头落草。 夜狐狸聪明一世,骄傲一世,最后还是在翠英死亡的事件里得到醒悟,并打从 心眼里佩服素心。于是,夜狐狸洗心革面,在一个镇上开了一爿杂货店。 虎爷和素心成婚的日子,却在三年以后了。铜鼓山在素心的努力下,已经到处 可见兰花了。虎爷和素心一起种植兰花的那些日子,是他真正恢复人性的日子,不 管是他的威武,还是他的柔情,都一一展现了出来。所有上山的女人都在山上生下 根来,抚育孩子。而山下荒芜的田地,也由她们的男人去耕种起来。 至于他们身上的魔鬼兰毒,其实解毒非常简单,就是素心兰的根茎配几味药草 就行了。 铜鼓山上的棒老二什么时候消失的,当时荣昌县的官府并不知道,因此这一段 故事也就鲜为人知。大家只知道又有老百姓在山上居住了,附近的村子也渐渐地有 了人居住,田地又耕种起来了。 再后来,素心和虎爷回到了岈屿山冷家老宅,素心重新挂牌行医,虎爷专门种 植兰花。素心回来之前,万里成就回老家去了,冷家房屋已经积满了灰尘。 事隔多年后,当素心的事迹透出点风声后,人们便敬称她为“医王”,因为她 一盆素心兰不但医治好了铜鼓山上遭蹂躏女人的病,医好了她们的心灵,也医好了 虎爷等人的灵魂。 虎爷自然不叫虎爷,他的真名叫什么,其实并不重要。素心也许并不叫素心, 只是因为她有了一段关于素心兰的故事,所以后人愿意亲切地叫她“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