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到冯掌柜的正屋,要先经过顺吉茶馆。茶馆里摆着十张红漆方桌,红红的桌帷 上绣着个黄黄的茶字。桌帷是真丝绸的,茶字的黄线用虎毛纺织;桌子上,景德镇 茶壶、茶杯,白亮晃眼,齐整整摆在镀金的茶盘里,茶杯簇拥着茶壶,那嘴儿,把 儿,朝哪就朝哪,有秩有序,白白一团就像一簇白菊花开放在金盆里面。地是木板 的,涂上红油,打上蜡,亮亮的面儿照出人的面目。墙壁用没有一丝杂纹的木板镶 饰,涂上黄亮的清油,光泽四射,但木板的纹理年轮清晰在目,似这木板刚刚锯开, 一股暖暖的木香味就流泻下来。每一张桌旁的墙上,挂一幅字画,画在上,字在下, 画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行有个行态,静是个静样,画外人有种想走进去的感 觉。那字写的都是古诗,诗文虽说文雅高深,但细细品味,意思大体也悟出来了。 字写得极有功夫,却少卖弄,无狂墨,猛一看,如闪电,似游蛇,细一瞅,一 笔一画似都能拆开,一边品嚼着诗的含义,一边感叹着这字的美妙,就像香喷喷一 壶热茶落入肚中。走出茶坊,是一道一人半高、两间屋长的照壁。照壁用不染一点 杂色的青砖而垒,东壁檐是含珠的龙头,与日头面对面,西壁檐则是翻卷的龙尾里 荡着水波。头也罢,尾也罢,水波也罢,都是用砖雕的,壁脚壁腰就刻出花瓣的形 状,明明这花瓣平挂在照壁上,给人的感觉似一团花开在壁下的圃里。壁面是光洁 如雪的白灰,乍一看,似青砖镶的一个方窟窿,能看出墙后的光景,再猜想这墙许 有十里厚吧!绕过照壁,就是宽大明敞的天井了。东西厢屋山对山,檐对檐,石砖 瓦一个颜色,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东厢屋前,一个养鱼池南北横着,虽说是 冬天,夜间盖着草苫子,白日有日光照着,那鱼群儿仍摇头晃脑游荡在水面。屋檐 下,挂着一对鸟笼,左边的笼里是对鸳鸯,右边的笼里是俩鹑鸹,四只鸟跳一阵, 唱一阵,并无飞出笼来的想法。西厢屋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桂花,有个草垛那么大, 一棵是茶树,似个粮囤竖在那里。别看冯掌柜的茶馆和两栋厢屋、天井装饰收拾得 这般气派大方,但正屋却和官庙镇其他百姓的房舍没有多大差别,屋顶上是麦秸, 只在屋檐处铺着两趟瓦,屋山用不规则的石头垒的,前墙和后墙垒了两行石头,往 上就是一色的土茬了。屋里的家什百姓用的是什么,冯掌柜家里用的也是什么。蒲 团、草墩、马扎子、杌子、烧火棍,掏灰的灰板,补袜子的袜子板,这是用的。穿 的呢? 蒲窝是冯掌柜用苞米皮熬夜编的,挂在墙上的蓑衣补着褪了色的油布,儿女在 家穿的衣裳,胳膊肘或是膝盖处准能找出个针脚密稠稠的补丁。再说吃的,炕头上 的那个烟笸箩用了三辈子,打火石让手指磨得乌亮乌亮,锅里一年到头要有样不受 吃的饭,或是红薯,或是薯干,或是野菜馍,屋前的两个咸菜缸腌着萝卜和芥疙瘩。 每顿饭,冯掌柜让女人把几样不好吃的饭端上炕,儿女不吃,他得吃一口,冯 掌柜说,退一步讲,就是不吃的话,看也得看看。冯掌柜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老 祖是从这栋老屋开始发家的,一旦拆了,别拆没了运气,伤了风水,后悔是来不及 的,这是一。二呢,让儿女们住在老屋里,和茶馆也是个对照,别过着好日子,不 知道百姓日子的艰难,这样儿女们才能勤俭、吃苦、肯学。胸有大志,才能养成一 种德行全美的家风,将祖业一辈辈传下去。要是让儿女在享乐中养成一种好吃懒做 的娇贵之气,好端端一个家业眼瞅着会败落下去,就像一件宝贝掉入波涛奔腾向前 的大江大河,哭是哭不回的。兴家如淘金,败家如云散,冯掌柜看重茶馆的生意, 更注意家教家风的培养与维护。 这一切,要饭的从一走进顺吉茶馆就感触到了。因此,到了冯掌柜的东间炕旮 旯里,要饭的眼里闪动着幽幽的泪光。 冯掌柜打了个愣问:“先生,你是哪里不适?” 要饭的揉揉眼,搪塞说:“没有,没有,我这眼是沙眼,让风一呛就出泪。” 冯掌柜是识时务人,不再提此事,往炕上让着要饭的:“先生,请上炕!” 要饭的像棵树样牢牢地栽在炕旮旯里说:“掌柜的有什么话请讲。我乃卑贱之 人,不用上炕。” 冯掌柜的说:“先生,咱们一边喝酒一边讲好吗?” “如果喝酒,我这就走。” 要饭的一转身,一脚留在门槛里,一脚迈在门槛外。 冯掌柜改口说:“那么先生,咱们喝茶讲好吗?” 想了想,要饭的说:“品茶可以。” “请上炕。” “我讲过,我乃卑贱之人,不上炕。我坐杌子上吧。” 要饭的将身旁的杌子搬到炕前,规规矩矩地坐下来。 冯掌柜对佣人挥挥手说:“泡茶!泡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