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产队那会儿,白黑子露过一把脸,也现过一次眼。 那时,社会上正流行八部样板戏。记得《智取威虎山》里203 首长问猎户李勇 奇这么一句话:老乡,不是此地人吧? 这句话好像有意识对我家乡说的,因为当时我家乡外来的逃荒户很多,要占着 全村人口四分之一的比例。山东的,河南、河北的,辽宁的…… 他们操着各式各样的方言,南腔北调,叽里哇啦的,弄得当地人很难听出眉目 来。 他们一律被称做不是此地人,也被称做盲流。 不是此地人与此地人是存在一定差异的,好像此地人的身份要高于不是此地人 一些的。这一点,起码体现在双方的感觉和心理上;再有就是体现在生产队的领导 层上。 不是此地人,很难在队里混上个头头脑脑;即使当上了,也绝对不会是主要角 色。 白黑子就不是此地人,是从西边外(辽西内蒙交界处)过来的盲流。 他的肤色像是有意与他的姓氏叫板一样,黑得泛亮儿,涂了一层油墨一般。 村里人都认定他是个蒙族人。主要理由一是他来自内蒙古一带。二是他姓的白 是蒙族的主要姓氏。三是他长得黑又丑。 那时村里人孤陋寡闻,以为蒙族人长得都黑都丑,砢了巴碜的。其实这完全是 一种偏见。 当村里人问起他的民族时,白黑子说自己爷爷那辈子就是汉族,再往上辈的人 他也没见过,就不知道是啥族了。 白黑子的一张脸很奇特,上下同宽,一尺多长,额头外凸。上眼皮肥厚,下眼 皮又拼力外鼓着,把中间逼迫成一条细缝儿,给人一种窄胡同、毛毛道的感觉。按 老年人的说法,这种眼睛是用席篾儿拉成的。这种人的命运差异最大:命好的能坐 上八抬大轿,命差的得打入八层地狱。 白黑子当时不足三十岁,体格健壮,又很勤快。队长满心喜欢,就说你在队里 当个社员吧,我让会计给你报个户口。 那时生产队缺劳力,能干活的人全都得出工,连残疾人也不例外,瘸子你就赶 牛车,单眼你来当保管员,聋子你去放牧,缺心眼儿的给你找个人搭伙积肥……人 人有活干,人人混口饭,生产队也有生产队的好处嘛! 妇女统称女社员,可当中又有区别:十八岁至二十五岁未婚者都是一线妇女, 也是基干民兵。她们轻手利脚,能干全日活计。一旦搞民兵训练,起早贪黑,爬山 涉水,可着劲儿折腾。所以她们挣的是满工分,一天十分;四十五岁以下凡是带孩 子者都叫二线妇女,上下午各享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回家奶孩子、喂牲口,她们每 天挣九分;四十五岁以上全是三线妇女,干清闲省力的活儿,每天挣八分。 队长看白黑子憨厚、心实,提出让他当了妇女队长。当时队委会多人反对,理 由是白黑子不是此地人。 队长说正因为他不是此地人,才让他干,省得偏亲向友。众人一时无话可说。 这样,白黑子每天带着妇女们下田劳动,其实是个领工员的角色。 领妇女们铲地呀、间苗呀、拔草呀、施肥呀、收割呀……也扒麻纺绳、割柳编 筐。除了杈墙、脱坯、扛麻袋送公粮以外,队里的活计白黑子都领着妇女们去干。 这会儿,人们才知道白黑子还有个大名,叫白永华,挺好听的,但是没人叫, 只是刻在手戳上。 叫他白黑子的人多,叫他妇女队长的人少。叫他白永华时也有,是在一年一次 生产队的劳模表彰会上;或是在年终生产队分红时,队会计宣布的名单上。 可白黑子的手戳很管用,拿村里人的土话说,是个打人的家什。 女社员每出一天工,晚饭后都要带上手账(工分记录本)到他那里盖个戳。秋 后分红时,队会计按戳印统计工分,再将工分转换为分红款。 其实白黑子能当上妇女队长,有一点很主要,就是队长认定他满村里没有一个 亲友,不会给任何人盖人情戳的。 事情完全出乎队长的预料,白黑子干出了一件以权谋私,准确说是以权谋色的 事。村里有个李寡妇,三十来岁,拖着仨孩子,日子穷得叮当响。不这样,她决不 会跟白黑子,满村人都这样说。 李寡妇除了脸色枯黄,其他方面是有些姿色的,杏眼,柳眉,窄肩,细腰。而 白黑子不光长个驴样,还一身的烟臭味、汗臭味、狐臭味、脚臭味儿相互交织着。 女人们去盖戳时都明里暗里屏住呼吸,或把头巾扎住嘴巴鼻孔,只露两只眼睛, 盖完戳,风吹般逃出门去。 人们眼里,就是八十岁的女人,也不会为白黑子心动。 被人堵住时,队长一审,两人态度都好。李寡妇交代:是自己上赶着白队长的, 找了三回。头两回白队长都说不行不行那可不行。 第三回白队长问要是被人发现咋整?李寡妇说死泥心眼儿,你不说我不说鬼能 知道。 白黑子也承认:每回拔了家伙,就多给李寡妇盖一个工分戳。 队长叹口气说,坏事都坏事在这疙瘩上了。白黑子一时有些发蒙,不知队长说 的疙瘩是指工分戳,还是指自己惹事儿的物件儿。 队长挠着头沉思好久,又说,这事儿可小可大啊,挖社会主义墙脚,破坏社会 主义道路,现行反革命,咋说都行。哪一条都够蹲笆篱子的。不管谁问,你们千万 咬死,不能说多盖工分戳这码事儿。是我让你落的户、当的妇女队长呀! 二人连连点头,鸡啄米一般。 队长向大队报告说:审过了,白黑子跟李寡妇乱搞男女关系的问题,千真万确, 铁板钉钉。 大队决定,开他们的批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