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季一过,老白头就闲暇了,守着一座鱼房子,自己做饭自己吃。米面油盐菜, 掌柜的都用摩托车送来。隔三五天送一次,送得很及时。有时还带些排骨、狗肉、 鸡蛋。酒是不断的,一班克(塑料桶)接一班克的,但不送烟。烟是老白头儿子或 儿媳妇给送,是自家种的蛤蟆头烟。 老白头也抽过掌柜的给的精包烟,不行,不够劲儿!放在嘴里飘屁一般,没品 出滋味儿,一根就光了,让老白头觉得挺亏。 还有每只烟卷儿上那段过滤嘴儿,明摆着骗人! 买烟花的是整只整包钱,一算,让它骗去至少四分之一呢。 老白头把这想法说了,掌柜的一乐,说比这亏的事多着呢。 若是儿子来送东西,可以在鱼房子吃饭,愿意啥时候走就呆到啥时候;儿媳妇 不行,她每次来,不但不能吃饭,连鱼房子都不能进,只能站在对面的大坝上喊叫 老白头。 每逢这时,老白头只有走过去与她说话,再取回她送来的东西。 这是掌柜的要求的。掌柜的很忌讳女人来鱼房子,说是会冲了财神,影响财路。 儿子或儿媳妇送烟的日子,还有送衣服的日子,其实都是老白头开支的日子。 开下的工钱,他们全拿走,一分不留。 当着儿子或儿媳妇的面儿,老白头乐于把工钱全都交给他们。因为这里有吃有 住,自己不花一分钱。头疼脑热,掌柜的平时就预备了蚊不叮、泻痢停、螺旋霉素 片。 每次,儿子或儿媳妇拿走工钱后,老白头心底又会生出一股不舒服,酸酸的, 憋了巴屈的。就随口骂上一句,狗揍的,都拿去了! 掌柜的不知道老白头的儿子不是亲生的,听了这骂,乐得直拍手,边乐边重复, 狗揍的,狗揍的…… 老白头也会跟着龇牙一乐。但不大乐,是那种让人说不出道不明的乐。 骂归骂,待到下月开支时,老白头还会照旧把工钱全部交给儿子儿媳妇。 老白头对这份活计很满足,清闲自在。 每天,老白头都是赶在太阳前头起身的。 第一件事儿,装好烟袋,含在嘴上,出门,沿着池坝走走。 满耳都是水鸟的鸣叫,听不出个个数来。 杂草上露水极旺,没一会儿,鞋子湿了,裤子湿了,腰间也湿了,透心的凉爽。 没一会儿,太阳露脸了,殷殷地红,老白头猛吸一口烟,把烟袋端平,瞅瞅烟 锅里的红,又瞅瞅太阳的脸儿,一样色(s ǎi 音)哩,又是一个好天。 老白头抽尽这袋烟,把烟袋在腰带上别好,弯下腰去,拿两手在草叶上捧露水 洗脸。他多是找一堆阔叶杂草,那上面露水极旺,一抄就是一捧。洗上三两把,甩 甩手,就回转,掏灰,点柴,鼓弄早饭。 日光旺起来了,水鸟忙着觅食、嬉戏,叫声弱了。 没风,望不到头的芦苇、蒲草不摇不摆,死绿着。 老白头蹲在鱼房前的水边,嘴里叼着烟袋,眼睛盯着河水从拦鱼网流过,缓缓 的,不急不躁,有板有眼的。 偶尔,水里会蹿出一条草鱼,直冲一株水草的叶片,嗖一下就把草叶咬去半片。 这时的老白头,常常叼着烟袋走神儿。思绪飘飘忽忽溜回到童年,想起老家的 秃山荒岭,想起那里长着的各种干干巴巴的树木,还有埋在村头坡下爹妈的坟丘。 多少年,一直惦记回去给爹妈添添坟,烧点纸钱,顺带看看还在世的一些亲友。 一想到自己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个好模样来,就又泄劲了。 想得最多的,还是逃荒来到这里落脚之后的一些事。 那时自己满身都是力气,多受队长信任。党票都快填上了,偏偏就鬼迷心窍, 招惹了女人…… 女人这东西,好是好,可能躲还是尽量躲着点儿,没坏处。 老白头最爱看水上那条小船,他觉得很有意思。船这头栓条绳儿,船那头拴条 绳儿。这样,站在船上,一拽,就去了那岸,一拽,又能回到这岸。 掌柜的这小子真叫精明,能琢磨出这样的好法子,比用桨来回划,省力多了。 去了那岸,再走上百余步,就是一条宽坝,那上面能骑摩托,也能行鱼贩子的 车,还连着村子、镇子,可都挺远,都在十几里以外。回了这岸,走上二十步,便 是老白头住的鱼房子。 老白头每天从灶里掏出的柴草灰,扫炕扫地还有做饭菜的垃圾,用一把大号铁 锹撮起,随手一扬,落入缓缓而去的水流里,漂逝得干干净净。 更方便的是洗衣服,连盆都用不上,蹲在水流边一通揉搓,然后拧拧抖抖,随 便往拦渔网的木桩上一搭,个把时辰就干透了。 晚饭后,老白头也在坝上走走,但没露水,不湿鞋。有蚊蝇,嗡嗡叫,压过水 鸟声。老白头皮厚,抗咬,又叼着烟袋,不惧它们。 夕阳落山时,老白头也会猛吸一口烟,瞅瞅烟锅,再瞧瞧晚霞,一样红,明天 还是个好天。便心满意足,回屋,展被,睡下。 掌柜的对老白头很不错,平时留给他一张挂网,想吃鱼,可以随便到池塘里挂 ;逢年过节,早早买来时令的糕点、水果。比如五月节,送来粽子和煮鸡蛋;八月 节,送来西瓜、葡萄和月饼;过年,送来年糕、水饺、猪肉、小鸡,还另外给二百 块钱。是赏金,不在工钱内。 老白头感觉自己这份活计,有些独当一面的意味呢。 老白头认定掌柜的人好,尤其对自己是打心里往外好。就打定主意,一直在这 里干下去,干到死。 老白头没生过私心杂念,比如偷着卖点儿鱼、卖一车芦苇——冬天结冰以后, 就雇人割芦苇,鱼池里码起许许多多苇垛。 常有十里八村的人家,赶着车,买回去盖住房,盖鸡舍、猪圈、牛马棚。卖法 是按捆计价,每捆两角或两角五分,或再高一些、低一些。基本上都是老白头定价、 收钱。 掌柜的不常来。雪季,摩托车不好骑,一眪一滑的,常跌坏后视镜、轮胎护板。 跌得腿上、脚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掌柜的不来,老白头也不坐(糊弄、欺骗)他。 掌柜的十天或半月来时,老白头麻溜儿掀行李,一卷儿一卷儿往出掏钱。每卷 儿钱里有百元票,也有五十的,十元的,还有一元的。一卷儿就是一车芦苇卖的钱。 有多少卷儿,就说明这些天里卖了多少车芦苇。 老白头掏完钱,掌柜的不查不验,先堆在身旁。盘腿坐在火炕上,跟老白头唠 散嗑儿,东一句,西一句,嘻嘻哈哈的。有时,也躺在老白头的行李卷儿上唠,唠 着唠着就响起了鼾声。 老白头想,掌柜的昨晚又打牌了。他打牌打得大,方圆几十里都出名。老白头 早就闻听过。 有一天,掌柜的来了,带只小鸡,说炖上,咱爷俩整两口。 老白头没有酒量,喝点儿也行,不喝也行,没瘾。 掌柜的整得挺兴奋,老白头也有些晕乎了。睡觉时,烟袋掉在行李上,着了, 炕席和顶棚也跟着着了。 好在老白头醒得挺及时,只把头发、眉毛、胡子烧个精光。面皮和耳朵烧僵几 处,没大碍。 整个鱼房子烧毁了。老白头衣物、被褥还有烟袋,都化成了灰。 老白头以为,闯了大祸。掌柜的一定会辞掉他,至少罚工资,赔偿。 掌柜的看了残房,连说好兆头,好兆头,火烧旺运! 挺欢喜地花钱买砖瓦木料,雇人,又重盖了鱼房子,花费许多钱。因为是冬天, 连和泥都得烧热水,费时又费工。 房子盖好后,掌柜的特地去镇上,衣裳、被褥,锅碗瓢盆买回小半车。掌柜的 还打怀里掏出一只铜杆烟袋,说这家伙抗烧。 老白头心里热热的,挤出两滴泪水。心里咬牙发狠的,往后肯定格外加小心, 再也不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