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南的快马信使急如星火,紧急军情及求救文书雪片般飞抵京城。大将军曹爽 一筹莫展,除了严督东南边帅严防死守、克期退敌之外,再无长策。 “大将军,可否请太傅督军出战,以解东南之围?”曹羲望着苦着脸对着军情 文书发怔的曹爽,小心翼翼地说。 “得了吧,中领军怎能出此下策?”曹训冷笑道,“司马老儿已近衰残之年, 我盼着他死呢,谁想他不但没死,反倒硬朗起来了!兵者,国家之重器也,岂能轻 易授之于人?” 曹羲听了这话,心中不快,反唇相讥道:“我出的是下策,莫非你有退敌的上 策吗?说出来,大家听一听吧!” 曹训的脸一阵燥热,巴掌打了一般。他当然没有什么“上策”,便支吾道: “反正,反正不该让他去统兵……” 曹羲对兄弟曹训等人骄奢淫逸的事情早就看不惯,心有重忧,以为迟早必将招 祸,见他这样子,更加生气,便道:“太傅既不能统兵,那么,武卫将军是想亲自 挂帅了?” “这……”曹训一时语塞,横了曹羲一眼,“我虽是武卫将军,但属扈卫皇宫 和天子的内官,怎能外出统兵?你不要把气往我身上撒,大哥——大将军的事儿是 国家的事,不也是咱们大伙儿的事吗?” 曹爽皱着眉头,喝道:“别吵了!我的事自是国家的事,我愁得不得了,反倒 让司马老儿去躲清净!他也是先帝顾命之臣,让他出兵,有何不可?” 尚书丁谧道:“依我之见,大将军不必焦虑,东吴之军远围樊城不可拔,挫于 坚城之下,必不能久,很快就将遁去,不必兴师动众,千里征伐。” 邓飏慢悠悠应道:“对,天塌不下来,大将军要沉住气,相时而动。” 曹爽拍着案上的军情文书,气急败坏道:“什么‘相时而动' ?军情文书像催 命似的,急得我连饭都吃不下。我是大将军,樊城真的失了,丧师失地之责谁来负? 你们若真能给我排难解忧,就去给我解了樊城之围,退了东吴之兵。说些浑话,有 什么用处?” 众人不敢做声。 何晏道:“司马懿虽然闭门养病,四方军帅、国中郡守必和他声息相通。他多 年经营,盘根错节,心腹部下,遍及国中,早已风雨不惊。他是一只草窠里假寐的 斑斓猛虎,看似疲老,余威不可测也!所以武卫将军之言,亦非杞人之忧。” 曹训见有人替他说话,便感激地望了一眼何晏。 曹爽道:“你是说他会造反?” 何晏道:“不,现在不会。可他的风靡之力,雷电之威,如深潭之蛟龙,榛莽 之伏虎,令人且忧且惧,唯此,东南之兵,非他不能退。派他统兵,虽为下策,亦 不得不用也!” 这时,大司农桓范正要求见大将军曹爽议事,在屏后听得此言,忙出来,道: “何尚书言之有理。大将军,凡事两害相权取其轻,太傅司马懿即便心有异志,国 有危难,亦不可不用。大将军用事以来,天下安宁,今有边患,应倾举国之力以退 强敌。若猜忌提防,反被敌所乘。大将军执掌朝政,太傅若兵出敌退,功在大将军 ;一旦失利,责在太傅。请大将军三思!” 桓范年纪较大,也有些资历,曹爽一直对他很尊重,视他为智囊,听了他和何 晏的话,觉得不无道理,便道:“桓大夫之言有理。先别讲上策下策,如今能退敌, 就是好策。只不知这司马老儿是否愿意统兵出战,他毕竟上了年纪……” 桓范道:“大将军可上疏皇帝,皇帝下诏,他自不能推托。” 曹爽道:“如果他肯带兵出征,我无忧矣!” 皇帝下诏,大将军曹爽亲自去府上敦请,太傅终于答应抱病出征,去解东南之 围,这使得蒋济等很多老臣为之鼓舞。司马懿传檄四方,调兵遣将,督诸军南征。 年幼的皇帝带朝中百官,车驾送至津阳城门外。 与以往不同的是,司马懿这次没有骑马,也没在校场誓师阅兵,他甚至没有披 挂戎装。他坐在车子里,穿着寻常的衣服,冠冕下一缕花白的发丝在风中飘动。为 了遮蔽阳光,他打着眼罩,眯起仿佛昏花的眼睛,向四周巡看。他苍老疲惫的神情 令一些人忧心忡忡,却使另一些人暗自庆幸。 文武臣僚分立路边,向太傅行礼如仪。中护军蒋济与太傅揖别,眼中流露出热 切的光芒,道:“老臣真想与太傅同行啊!”司马懿手攀车轩,探出身子,抓住蒋 济的手用力摇了摇,即命大军启程。 旌旗蔽空,戈矛耀日,轮毂如响雷,蹄声似骤雨。太傅的车子左右,各有一员 披着杏黄斗篷、骑着雪青马、穿着连环锁子甲、身佩长剑的将军,他们是太傅的两 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和往日一样,他们又一次随父踏上了征程。 太傅司马懿的大军出征后,曹爽等人开始了新一轮的狂欢。养怡堂经常举行通 宵达旦的盛宴,他们举着大月氏、安息、楼兰等西羌诸国作坊里制作的精美的酒杯, 佩戴着蛮族的首饰,品尝着自己粗野而危险的奢华。京城的享乐并不能使他们满足, 他们开始把享乐之地迁到大魏的发迹之都邺城去。太祖武皇帝在那里多年经营,不 要说殿堂楼阁巍峨壮丽,那风光旖旎的西园,那烟波浩渺、楼船画舫的玄武池,还 有那太祖武皇帝把酒临风,慷慨悲歌的铜雀台……何处不令人神往痴迷。曹爽假作 诏书,以天子之名,遴选先帝才人五十七名发往邺城,都是些年轻貌美、能歌善舞 的女子,又使先帝婕妤(是皇帝的第三等妃子,其地位仅次于夫人和昭仪)教习歌 舞,以供宴飨枕席之乐。这些女子,当年被先帝从民间征召而来,养在宫闱之内, 有的或许曾被先帝临幸,一承恩泽,如今,先帝的尸骸在地下的梓宫里慢慢地腐烂 着,她们依然肌肤润泽,容华艳丽。享受这些丰满的美女正是这些僭越而狂妄的臣 子们的赏心乐事。 开初,曹爽喜欢那些自称曾和先帝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他在和她们的交媾中 体会着僭越和猎奇的快乐。除了张、何二贵人,那些不断更换的美女对昔日皇帝临 幸的表白和炫耀使他感到亢奋。为了在性虐中享受快乐,陪寝的女子被他在床榻上 粗暴地鞭打。后来,他改变了想法,转而喜欢那些和先帝无染的女子了。这种转变 使许多女子受益,因为只有极少的女子有幸接触过皇帝,大多数的女子甚至没有见 过那个神秘而至高无上的人。曹爽床榻上的女子们也不必绞尽脑汁去编造那些子虚 乌有的故事以取悦主人了。 曹爽不是一个阴险的坏人,他只是颟顸。颟顸者有了权力就会变得无比自负和 愚蠢。而这是非常可怕和危险的。他肆无忌惮,不计后果,丧失了对世事起码的判 断,智力甚至还不如一只聪明的猴子,他生命的高峰体验不过是一场疯子的梦游。 大将军曹爽陶醉在疯子的梦游中。 一连多日,他住在邺城。他的圈子在扩大,听命和效忠他的人越来越多。很多 人在称颂他的功德,赞扬他治国的雄才大略,甚至将他比做周公、吕尚等先古的贤 人。称颂他的人当然不是无名鼠辈,他们都饱读诗书,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引经据 典,对三皇五帝的事情如数家珍,对老、庄、周易等坟典古籍倒背如流,对神秘的 天象谶纬之说有深奥而独到的心得……他们都是名流和一时才俊,或者是皇亲国戚 和豪门显贵。这些人如今都簇拥在他的周围,向他谦卑地微笑着,以能够和他同席 言笑为荣耀。 他要在邺城的铜雀台上举行一次空前未有的盛宴以庆贺他的四十岁生日。大将 军四十岁了,这不是一件小事情,皇帝既然还未曾亲政,他的生日就应该是普天同 庆的节日。一个月前,从洛都到邺城的官道上各种车辆就络绎不绝,拉来了赏赐的 绢帛、铜钱,宴会用的美酒、果品、精美的酒具和食器,拉来了地方郡守们呈送的 珍贵的方物特产,拉来了庞大的乐队、各种乐器以及表演用的服饰,拉来了花枝招 展的美人和器宇轩昂的贵人们。 宴会的乐舞足有六十四人,按照周礼之规定,六十四人的乐舞谓之“八佾”, “八佾舞于庭”,乃天子之礼也,任何臣子都不可僭越。但是,曹爽就是要僭越, 他坚持乐舞必须是六十四人。 清商令庞熙前来请示:六十四人的乐舞必得用编钟,而编钟属于太乐,只有皇 帝祭天和宗庙祭祀时方可使用。“臣不敢擅取,请大将军示下!” “编钟有什么不可用?取来!” “可是……” “怎么?” “太乐丞令狐象掌着太乐的门钥,他不肯给,说擅取太乐,乃乱臣贼子之行, 就是大将军亲自来,他也不能给!” 曹爽怒道:“他不过是一只看家的狗,也如此张狂吗?”他立刻命令随行校尉 陈信带十名骑卒随庞熙去洛阳宫太乐府取编钟,“如不给,先砍了他的狗头!” 太乐的编钟是从汉代传下来的,公元117 年由汉安帝太史令张衡奉旨监造,乃 历代宫廷之圣物。天子之责,无非祭与战,事关天子祭天祭祖之大举,就是天子宴 会群臣也不得擅用编钟。太乐丞令狐象横在太乐府大门前拼命拦阻,就是不交出门 钥。陈信命士兵将他拖开,搜出门钥,开三重大门才将编钟取出。令狐象被士兵拉 着,大骂不止,趁人不备,竟以头撞向大门,弄得头破血流。陈信令士兵将他拉到 一边,说:“你这人怎么如此执拗?大将军本是要杀你的,不是我来,你十个脑袋 也掉了。即便是天子禁物,大将军有令,谁敢不从?”令狐象血流满面,从地下抬 起头来,骂道:“曹爽狗贼,僭越悖逆;礼崩乐坏,社稷将危。我死了化为厉鬼, 也要抓他!”陈信道:“你当着众人骂出这等话来,我如不杀你,回去也没法交差。 你是逼我杀你啊!”说着,拔出剑来将令狐象杀死在太乐府前。 邺城铜雀台上的生日庆宴极其豪奢,参加的王侯臣子、大小僚属足有三千多, 从清晨直闹到午夜还没收场的意思。曹爽已醉得不成样子,笙管箫歌之中,醉眼蒙 癤之际,忽觉月隐星没,悲风飒飒,就见从铜雀台东南角上腾起一团雾气,阴惨惨 移将过来,遮没了喧嚣的席面。氤氲的雾霭里,恍惚见一人,披着大红斗篷,怒发 冲冠,虬须歙张,目眦尽裂,用手戟指着他,缓缓近前。曹爽大骇,不由自主伸出 胳膊去搪近前的魅影,却见那魅影叉开手指来抓他的眼睛。曹爽大叫一声,往后便 倒。左右的人见曹爽倒地,面如金箔,两眼直瞪瞪望着虚空,忙叫喊着,扶他,拉 他。曹爽片时方苏,仍见眼前庭燎高照,人影幢幢;六律协鸣,八珍错杂;狂舞喧 哗,不绝于耳。方知刚才饮酒过度,出现了幻觉。 何晏在旁,抓住他的手问:“大将军刚才是怎的了?” “无妨,无妨,”曹爽甩开何晏的手,道,“刚才眼睛看花了,倒吓了我一跳。” “大将军看见什么了?”何晏惊问道。 曹爽道:“一团黑雾从东南角移过来,一个披红袍的人若隐若现,瞪着一双可 怕的眼睛来抓我,你说怪也不怪?”接着,望空大呼道,“你来吧,鬼魅!来吧! 吾何惧哉!吾何惧哉!”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抛掉酒杯,拔出剑来,跳到席 间,舞了起来。众人一阵喝彩。 何晏不由打了个寒噤。刚才自己虽没见幻象,也自觉寒气森森,陡生惶恐,只 以为是夜气太凉,不想真有蹊跷。又听说是个披红袍的,不是太祖武皇帝曹操,又 是哪个?想到此,不由得意兴阑珊,任凭它红围翠绕、颂歌盈耳,却再也提不起兴 致来了。 何晏是个读书人,又好老、庄之学,焉不知物极必反、祸福相倚之理?他是大 魏姻亲,又有重名,对权力有着狂热的渴望,也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出则驷马高车, 前呼后拥;入则华屋大宅,婢妾成群;言则一呼百诺,众庶噤声;动则山摇地动, 风附影从……想爱谁就爱谁,想整谁就整谁,想什么要什么,要什么有什么。大象 无形也罢,神游太清也罢,绝圣弃智也罢,鼓盆而歌也罢……滔滔议论,纵横辩难, 博得声名无价,可真要如老子所言“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其谁能行哉?从邺城 铜雀台盛宴归来,想那夜曹爽之言,不禁心有所忧。于是做诗一首,以鸿鹄为比, 以抒忧惧之情。曰: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祸福一旦倾。 但是,所谓忧惧,不过是一种本能的意识,俗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感觉到 这样骄奢淫逸地闹下去,迟早总有收场那一天,而一旦收场,或许就是塌天大祸。 但祸从何来?网罗何在?并不清楚,也不愿去深想。大凡人在得意之时,常会忘形, 权力的高峰体验是人生极境,谁肯遽然罢手?所以在诗的最后,以这样两句做了结 :“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何必 为不可预知的明日惴惴不安呢? 有更清醒的忧惧意识的,不独何晏一人,还有曹爽的二弟中领军曹羲。身为宫 廷禁军的头领,随曹爽出入禁闼深宫,曹爽的行止也不避讳他,对于长兄曹爽以及 诸弟们的事情自然件件了然。没有了秘密,洞悉一切内情的曹羲尤觉怵目惊心。豪 奢亡国,豪奢败家,豪奢殒命……一手遮天,岂能久乎?曹羲列举了古今亡国殒身、 败家灭族的事例写成一篇沉痛警策的文章。他不敢称这文章是规谏大哥曹爽的,所 以起名为《戒诸弟》,呈给曹爽,想一语惊醒梦中人。曹爽还没有读完,就将那文 章揉成一团,掷了回来,怒气冲冲说了两个字:“败兴!” 曹羲拾起那揉皱的文章,走出“养怡堂”时,双脚仿佛踩在云空里,后面的哄 笑和喧哗声一点儿也没有听见,只觉得脊梁和脖颈后面飕飕地冒出冷气来,犹如死 囚临刑前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