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南的战事传回了捷报,樊城之围已解,敌军夜遁,王师追至三州口,杀获甚 众,太傅大军不日将返回洛阳。 司马懿的归来,使曹爽等人有一种隐隐的不安。奉天子命,曹爽率众至城外犒 军。太傅下车后,一一行礼如仪,礼官循例宣读了天子的圣旨,褒扬了太傅的勋绩, 封赏了有功的将士,然后,太傅升车,大军始入城。 寒暄行礼时,曹爽注意到了太傅的表情:安详、仁慈而略带疲惫,这正是他这 样的一个老人应有的表情。他也注意到了太傅的两个儿子,骑马佩剑走在太傅车旁 的两位年轻将军。同一般的校尉一样,除了不离父亲左右,并无任何张扬,就连天 子封赏的将士中也没有他们的名字。曹爽想起了那次冲撞车驾,兄弟二人在他面前 杀狗谢罪的情景,心头浮上一丝不快。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今天竟忽然感到仿佛 那是一种亵渎,一种隐含某种寓意的冒犯之举。究竟亵渎了什么?冒犯了什么,他 又说不清,反正想起来感到有些不自在。 太傅回京之后,朝廷重要的人事有了一些变动。老臣蒋济升任太尉,中护军之 职由世家子弟夏侯玄担任。夏侯玄之父夏侯尚,生前与曹丕情同手足。曹丕即位后, 荣任显爵,最得亲重。夏侯尚病重时,文帝曹丕至榻前慰问,执手相泣。夏侯尚生 前娶曹真的妹妹也就是曹爽的姑姑为妻,所以夏侯玄是大将军曹爽的姑表弟。大魏 建国,自曹操始,中经曹丕、曹睿,至如今的天子曹芳,已历四代,原来的名门显 贵大多凋落,如今只剩下曹氏、司马氏两大豪门。所谓曹氏也就是曹真的儿子曹爽 诸弟兄,夏侯尚的儿子夏侯玄因与曹爽的姻亲关系,其实也就是曹爽一党,其余诸 曹和夏侯氏子孙也无从谈起;司马氏乃后来崛起的势族,除司马懿父子外,司马懿 之弟司马孚乃朝中太尉。这个显赫的家族举足轻重,最为曹氏及其党羽所忌惮。其 余门阀世家,或因子孙凡庸,或因贬谪黜退,或因时乖运错,俱皆凋落,父祖当年 的辉煌已成暗淡的历史。 夏侯玄乃风流贵公子,生就的倜傥不凡之气。明帝曹睿在位,他入宫侍宴,座 位恰与皇后毛桃儿弟弟毛曾相邻。夏侯玄如何能看起这山野小子,不仅不接一言, 且面露鄙夷之色,皇帝曹睿见了,心里特恨他。毛曾毕竟是他的小舅子,夏侯玄对 他小舅子傲慢无理,眼里哪里还有他这个皇上?因此,曹睿降了他的官,但夏侯玄 并不在意此事,依然仗意使气,我行我素。曹爽辅政,夏侯玄迁为散骑常侍,又代 蒋济任中护军之职,重新进入了权力的核心。夏侯玄皮肤白皙,眉目清秀,是一个 美男子,但清高自许,有高标脱俗之概,议论纵横,多修齐治平之才,所以,士人 多推许,京师有重名。夏侯玄不久就被任命为征西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 成为西南军事重镇的首脑,带着雄心壮志上任去了。在两大豪门的权力分配中,太 傅司马懿长子司马师脱颖而出,接替夏侯玄成为中护军,而他的弟弟司马昭也被任 命为卫将军,两个人一下子成为军事高层的重要首脑,这使朝臣们为之惊讶。但细 细想来,师、昭兄弟自幼随父南征北战,如今皆已长成,有相当的实战经验和军事 韬略,如此安排,似也顺理成章。更重要的,大魏选官任爵行九品中正法,所谓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以太傅司马懿在朝中的地位声望,在与曹爽一党的 权力角逐中,两个儿子身居要津,也是两党权力分配与平衡的结果。 一个尚未统一、经常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军政要务繁多,关系纷乱复杂,可 记之事何止千万。曹爽一党虽然腐败,太傅司马懿南征回京后深居简出,两边相安 无事,国家机器还是照常艰难地运转着。这时,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却牵动了两边 的神经。 护军总统诸将,主掌武官选举之事,权力很大。司马师任中护军后,提拔了一 批随他南北征伐的将士,这使大将军曹爽深为不安。话说有个刚被提拔起的牙门小 将姓范名龙,因久在疆场,尚未完婚,如今升了官,又在京师住着,没有战事,找 了个姑娘想在近日把喜事办了。办喜事成家,自然要有房子,范龙找到京师桂花巷 一座两进的小院,屋宇轩敞,环境幽雅,十分中意,遂将平时赏赐积攒的钱帛给主 人交了房钱,准备做新房。买妥了房子,装饰一新,就操持娶亲的一应事务。到了 娶亲那天,车子到了门口,却进不得门。门口有两个兵丁把守着,调笑道:“是给 太守大人送娘子的吗?娘子留下,其余人退去!”范龙下马上前理论,那守门的兵 丁抬手给了他一耳光,道:“什么狗杂种,来这里装大!滚!”范龙是在战场上厮 杀惯了的,哪里肯受这个?帮他操办喜事的弟兄们也都是行伍中人,大家发一声喊, 一齐上前,把那两个守门的兵丁打翻在地,拥着范龙冲进门去。二门里还有十几个 手持兵械的壮汉,迎上来厮打。这边闹嚷嚷打成一团的时候,就见门里走出一个人 来,喝道:“住手!”大家一看,在门阶上站着一个壮硕的大汉,胡须虬张,散发 敞怀,露出一肚皮胸毛,手里握一把宝剑,骂道:“混账王八蛋,哪个来搅扰爷睡 觉?” 范龙上前道:“这房子我已买下,你是谁?如此霸道无理?” 那壮汉眯缝着眼睛斜睨着他,冷笑道:“小狗崽子,敢跟老子这么说话!小心 我扒了你的皮!滚出去!” 这时一个人高喊道:“这是鹰扬将军庐江太守文大人,知趣的快出去!” 范龙恍然大悟,原来这人就是名震行伍的文钦,听说被征东将军王凌奏了本, 说他贪残暴虐,不宜做抚边大吏,已被朝廷调回京师,不想他依然如此跋扈。便道 :“文将军,这房子是我买下娶亲的,新娘现正在外边,将军是否……” 文钦怒道:“小小的牙门将,来我门上刮旋风!我告诉你,这房子压根就是我 的,看门的奴才假称主人,骗了你的钱跑了,你去找他讨钱要房子,休在我这里混 闹!”说完,令那些持械的壮汉,“赶他们出去!” 那些壮汉又呼啦啦围上来拉拽推搡,范龙急了,喊道:“文将军,让我说话!” 可他的头上和肩背上早着了几棍。范龙的众弟兄本是刀枪林里死人堆里滚出来的, 如何肯挺着挨打?双方便交了手,一场混战,登时有几个人被打翻地上。范龙急着 大喊住手,却没人听他,他一边躲避着如雨的棍棒拳脚,一边急着往外退。正混乱 时,只听炸雷般吼了一声,文钦挥动宝剑,砍翻了身边正与文钦手下撕掳的两个弟 兄。范龙见出了人命,正惶惧间,却眼见得文钦从门阶上来个猛虎抢食,一个筋斗 翻下来。范龙一怔,文钦手中的宝剑就从他当胸戳了进去,穿了一个透心凉。可怜 范龙数载出生入死,一朝出人头地,正逢双喜临门,刹那一命呜呼! 送亲的众弟兄见新郎范龙等人被杀死,纷纷撞开大门,夺路而逃。 事情惊动了廷尉卢毓,立刻派人拿问,卸职在家的文钦被拘拿到案。范龙数年 在军中,不仅有勇略,且粗识文字,为人忠诚仗义,深为师、昭兄弟所喜爱,原来 就是百人督,如今提了牙门将,却无故死于文钦之手,中护军司马师甚为痛心,坚 持要治文钦之罪。 可是文钦被拘押数日后,却被无罪开释。大将军曹爽出面说话,道是范龙等聚 众滋事,攻围朝廷命官,因致殴斗身亡。文钦不仅无事,曹爽却又为他拨了一处宅 子,厚养安抚,并让他经常参加“养怡堂”的宴会了。 司马师大怒,要上本参劾曹爽。 司马懿道:“不可。” 司马师问:“为何不可?” 司马懿道:“朝廷安能为一牙门将开罪辅政大臣?上本参劾,无伤于大将军, 徒令曹氏怀怨,与我结仇,此小儿鲁莽之行也!” 司马师扼腕道:“难道范龙就白死不成?如此,国家法度何在?” 司马懿正色道:“什么国家法度?死一个人算得什么?大丈夫行事,必不得已, 虽千人万人,亦不得不死!仗意使气,一触即跳,焉能成大事?” 司马师道:“依父亲之见,当如何?” 司马懿平静地吐了一个字:“忍。”起身进内堂去了。 曹爽回护文钦,一来因文钦是谯郡人,是他的同乡,文钦之父文稷早年为太祖 骑将,勇冠三军,立过功,文钦也算得名将之子;二来他虽刚暴强横,但此等人也 最容易被收服,成为忠贞不二的死士,此时施恩于他,将来必然知恩图报,成为鹰 犬;三来司马氏势力渐强,眼见得他父子网罗人心,遍植党羽,这一次就是要和司 马氏较较劲,看看到底谁主沉浮。事情就这样平息了,太傅没出面讲话,其余的人 谁还敢说个不字?文钦因此却成为了大将军的座上客,照样呼奴使婢,扈从如云, 出围行猎,酒宴喧呼,常骑高头骏马,陪侍大将军左右,朝臣侧目,无敢做声。 文钦过去在淮南做庐江太守时,带上万精兵,行一方之政,多所交结,如今罢 职回京,得大将军曹爽回护,气焰愈盛。从前的旧部盼他回去,他也觉得在京师做 一个寓公无甚趣味,因此希望能重回淮南。他深知,大将军曹爽是他的恩人和靠山, 大将军身边的台省尚书说话极有分量,有些话通过他们说出来对他更有利。他让部 下将淮南的珍奇方物运进京来,除了大将军之外,台省尚书也都个个有份。何晏、 邓飏、丁谧等人也都喜欢他的率直和粗野,觉得他是席间不可少的伙伴了。他把自 己要重回淮南的想法透给了何、邓、丁三人。何晏是皇室姻亲,虽处高位,性喜读 书论道,没把这等事放在心上;邓、丁二人则全力为他斡旋。 丁谧为官贪贿。京中有一人名为臧艾,为了谋求一个肥缺,把自己父亲的一个 小妾送给丁谧以为贿赂。时人语曰:“当官好,别人妻妾入怀抱;当官好,老爹小 妾换紫袍;当官好,纵有万金也嫌少!”丁谧的贪婪好货几乎得自家传。他的父亲 丁斐原是太祖曹操的同乡,在军中任典军校尉,多次因好利而犯法,曹操因同乡之 故没惩治他。一次,大军出征,丁斐管粮秣转运,乘机把自家病牛换了官家的壮牛, 被人告发,给收去了官印。一次,曹操戏道:“丁校尉,你的官印哪去了?”丁斐 知道是戏弄他,回道:“换烧饼吃了。”曹操便笑,后来又重新起用了他。有人规 劝曹操,说这等贪贿的小人不可用,曹操道:“此人之性我何尝不知?我之用斐, 比如家中养一只捕鼠的猫,猫偷吃鱼腥固然会有损失,却使我箱笼衣物完好,其利 大于弊也!”丁谧虽博观群书,颇有才略,但好利贪贿,尤胜其父。邓、丁二人收 了文钦的贿赂,说动了曹爽,再次将文钦遣往庐江任太守,并加封其为冠军将军, 比从前更显赫威风。文钦自此骄焰万丈,以壮勇高人名闻三军、声震敌国,也愈加 把自己视为曹爽一党了。 太傅司马懿知道文钦复遣庐江的消息后,和师、昭两个儿子默默对坐半晌,把 手中的一本《吕氏春秋》轻轻放在案上,拈起一颗核桃放进嘴里,咯嘣就咬碎了, 说:“我的牙齿很好。”师、昭兄弟狐疑地对视一眼,俯身道:“是的,父亲。” 司马懿又道:“前天我做了一个梦,两只狗身上带着箭头子,胸前满是血迹,冲着 我嚎,我仔细一看,是咱家的黄卢和青亨……醒来后我心里憋闷。听占梦的人说, 梦见狗是不吉利的。”司马师俯身道:“占梦之说,纯属妄言,父亲无须为一个梦 不快。”司马懿道:“不,我的梦还没有完,后来狗嚎之声转为一片哭声,我仿佛 坐在山顶一座石碑上,往下一看,满坡满谷的全是人,俯伏在地,黑压压一片,全 冲着我在哭……这个梦太蹊跷了。你们知道,我平时睡眠很好,我是很少做梦的。” 司马师又道:“父亲,那不过是一个梦……”“是啊,这不过是一个梦,可是我无 端竟想起来了。”儿子们没有做声。司马懿站起来,踱到窗前去,隔着窗纱,望着 窗外花园里一树树金黄和绛红的叶子,喃喃道:“我老了,但是我觉得我还可以活 一些年的。”屋子里一片沉静。司马懿转过身来,盯着儿子们的脸,平静而有力地 说:“你们记住,我是可以再活一些年的!” 秋日的阳光斜射进来,照着司马懿花白的头发和那张刻满皱纹的长脸。在午后 斑驳的暗影里,儿子们觉得父亲的脸有些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