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傅司马懿已经很久杜门不出了,据说他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只能勉强食 粥而已。曹爽屡派御医为太傅诊病,但都没有见到太傅。只太尉府丞贾充接待御医, 说:“太傅体弱,迁延日久,是气血不畅,脏器衰竭所致,只需慢慢将养,非药石 之功可奏效。太傅说,大将军勤劳国事,宵旰夜食,担辅国之任,承社稷之重,亦 应为国珍摄。太傅与大将军同受先帝遗诏,本当与大将军戮力同心,共参国是,为 大将军分劳分忧,奈何衰年病多,上负先帝之托,下负黎民之望,使大将军一人受 累,更是惶愧难安。大将军每派人诊视,太傅总是涕泪交流,哽咽难言,因此病势 转重。大将军关切之情,太傅已铭记心。”御医回去转述贾充之言,曹爽兄弟总是 半信半疑。曹羲道:“太傅必不至此,莫非此中别有隐情?”曹训道:“司马老儿 几年闭门不出,说是养病。如今病重了,要死了,正是理所当然,有什么隐情?” 曹羲道:“司马懿的智略,非我等所及。他几年闭门不出,不问国事,说不定对我 们挟嫌怀恨,行韬晦计,其所思所想,谁又知道?他究竟身体如何,病到什么地步, 谁又得见?要我说,我们还是提防一些才好。”曹训道:“怎么提防?他又能怎的? 多年前,他带兵伐蜀,诸葛亮一个死人,放在车上,他见了,就吓得落荒而逃,这 就是他的智略!一个老棺材瓤子,旦夕将死,倒叫我们疑神疑鬼,真是笑谈!”曹 羲不悦,便住了口。曹爽道:“是啊,别说他已经老了,病了,就是不老不病,倒 退回去二十年,他又能怎么的?大魏的社稷姓曹,他有异志二心,就是逆臣贼子, 天下共诛之,我谅他也不敢有这个胆子!” 曹爽此言一出,大家也就不再说话了。 曹爽当上大将军后,张当越来越神气。他在洛阳东门旁盖起了高大宏敞的私宅, 金玉满堂,仆从如云,皇帝皇后吃的用的,他全都享受到,大将军要用宫中的东西, 也要经他的手。 张当做事,凡涉宫中财物人等,用不着避讳皇帝,因为皇帝年纪小,还没有管 这些事的意识,但他必得避讳太后。太后所居永宁宫正在中枢紧要处,诸宫的事情 难逃太后的眼睛,永宁宫令也时时向太后奏事,太后果然也过问了一些事情。张当 虽然用谎话搪塞过去了,太后也没有深问,但张当总感到别扭,怕一旦太后当起真 来,追拿严问,自己作奸犯科的事露了馅,干系非小。他见了皇帝,便微露口风, 说太后管皇帝太严,身为天子,不能随心所欲,太后近在咫尺,皇帝举动刻刻受制 于太后,今后天子临朝,难免懦弱,不能决断国事云云。这些话,往小了说,不过 是鸡毛蒜皮的琐小之言;往大了说,则是离间两宫,图谋不轨。而宫里的事,说小, 天大的事可微如纤芥;说大,一句话就可灭族。张当之意,无非想让太后出居别宫, 让他放胆行事,但皇帝对这些话并不理会。 台省的三尚书中,除何晏、邓飏,还有丁谧。丁谧的年纪比何、邓大,虽然没 有何晏皇亲国戚的社会关系,没有邓飏那样显赫的声名,但有智谋,敢说话,所以 曹爽也敬他三分。丁谧在台阁,多有弹驳,使事不得行,所以,朝臣们也惧他怵他。 张当便到丁谧府上走动,丁谧上了奏疏,不久果然皇帝下诏,把郭太后从永宁宫迁 到皇城西北角的慈安宫去了。太后的母亲邰阳君住在慈安宫中,太后事母极孝,和 母亲在一起,太后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示。同时,永宁宫开始了修葺的工程,皇帝跟 太后说,永宁宫修葺好后,太后再迁回来,所以,皇帝和太后都没有看出这里的阴 谋。 自太后迁出永宁宫这段日子,皇家珠宝玉帛等财物流散甚多,张当俨然成了宫 里的主管,无论对大小黄门、宫女甚至先帝的女尚书及妃嫔们,张都监的话就是圣 旨了。有这么大的权势,自然有人巴结,就连司隶校尉毕轨这样的豪门权贵也成了 张当的座上客。毕轨的父亲在建安年间曾做过曹操的典农校尉,所以也算得权门之 子。毕轨自小才华出众,在权门子弟中颇有名气,魏明帝曹睿做太子时,被选为文 学侍从,后做太子长史,曹睿即位,升为黄门郎。毕轨的儿子长得英俊,娶了魏文 帝曹丕的公主,有了这层关系,毕家成了皇亲国戚,毕轨的官位也屡屡升迁。毕轨 在并州做刺史,是一方军政首脑,封疆大吏,骄豪无比。本有一些游寇小盗骚扰百 姓,毕轨却派大将苏尚、董弼去打鲜卑王轲比能,轲比能派其子率万余铁骑迎战于 楼烦,临阵斩了苏尚、董弼,把官军打得落花流水。朝廷对鲜卑行羁縻之策,数年 来有战有和。毕轨此举,不仅损兵折将,且搞坏了和鲜卑的关系,使边关并州的形 势变得复杂起来。因毕轨是皇亲,自有人替他说话,最后不仅没撤他的职,治他的 罪,反而易地做官,仍然做地方大吏。如今,毕轨升任京官,由中护军转侍中尚书, 最后做了司隶校尉,成了朝廷显赫的大员。因是皇亲国戚,毕轨居处殷富,家财无 算,又身居高官显爵,但他也觉得应该攀附曹爽这样的辅政大臣。于是,不惜屈身 折节,交结张当这样的权宦。不久,毕轨也成了“养怡堂”小圈子里的人,经常参 加奢靡浮华的宴会和机密的决策了。 朝廷此时实行的是息兵养民之策,吴、蜀虽未平,边关无战事,数年来没有大 的兴兵之举。曹爽很快驱散了骆谷之役投在他心头的阴影,几乎每日都沉浸在盛大 的狂欢之中。贵族们狂欢的圈子日渐扩大,首都洛阳以北的邺城,这个大魏的发迹 之地如今已成为浮华之城,狂欢之城。曹操的时代,这里就修建了铜雀、冰景、陵 云三座高台,又有玄武池、西园这样的湖山胜境,大魏的早年宫阙也极其宏伟壮丽, 如今尽成享乐繁华之地。曹爽将封地上的王侯们按品秩先后召到邺城,旧日的王宫 成了王侯们的常设府邸,从王侯采邑上运来大量供享乐的奢侈品。为了管理这座浮 华享乐之城,又是尚书丁谧疏奏,将乐安王派到邺城,协调办理财物供给分配之事。 从洛阳至邺城的大路上,官家的各种车辆、仪仗、骑从往来如梭,络绎不绝。邺城 到处斗甍飞檐,华屋广厦,街巷里走着成群结队的如花女子,湖面上轻舟如织,高 台府邸里华宴与歌舞通宵达旦,丝竹悦耳,笙歌遏云,就连风中也带着奢靡和暧昧 的享乐气息。 原来大魏的同姓王侯,在曹丕、曹睿父子当政时,如同发配到封地的囚徒,战 战兢兢,动辄得咎,有的终生没有朝觐京城的机会,他们憋憋屈屈地挨过了惨淡的 余生。他们嗣爵的子孙们如今赶上了好时代,朝歌夜宴,一掷千金,走马射猎,仆 从如云,这才真正是王公贵戚该过的日子!疯狂享乐的王侯从心底里拥戴大将军曹 爽,他们的欲望如熊熊升腾的烈火,一边享受着酒宴、歌舞和美女,一边祝祷着大 将军身体安康,福寿绵长;祝祷着这样的日子千秋万代,快乐无疆。 可是有一个阴影若有若无地游走在他们的心头,那就是年高德劭的三世老臣司 马懿。这个人已经几年没有走出他的府第了,听说他病得要死,可却又不死,这令 他们不安。 话说李胜做了河南尹,管着京畿附近一大片地方,当然是权重如山,威风八面。 可当年项羽曾经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李胜做厌了河南尹,想回老 家荆州去做官。和曹爽一说,当然无有不应之理,于是迁为荆州刺史,不日即将赴 任。曹爽兄弟计议道,李胜赴任前,让他借机去拜辞太傅,看那司马老儿到底是真 病假病,病到什么地步,心里有数,也好定个应对的法子。李胜允诺,先是派人给 太傅府送了一个帖子,看太傅是否能够见他。不久得到回复,太傅司马懿同意抱病 接见李胜。 这天,李胜往见太傅。停车后,由贾充接着,引进几道门,过了几处园子,曲 曲折折来到了府第深处的一间精舍,横书一匾,名为“退思堂”,取圣人进而辅君, 退而思过之意。李胜进门,见一须发斑白的老翁,形容枯槁,目光呆滞,由两个侍 婢扶持着,颤颤地迎过来。李胜一见,正是太傅司马懿,忙施礼。司马懿口里呜噜 着,语句含混不清,李胜听出,是寒暄的意思。李胜心想,不意这叱咤风云、功盖 海内的司马老儿竟至衰朽如此,心中油然而生悲悯。宾主坐定后,李胜道:“李胜 于社稷无尺寸之功,蒙朝廷恩宠信重,不日还本州为官,特来太傅府上拜辞。太傅 加恩,得蒙引见,不胜感怀!”司马懿似不胜风寒,示意侍婢为其加衣,侍婢将一 袭狐裘披在他的肩上,狐裘竟滑落于地。司马懿哆嗦着,气也喘不匀,咳喘成一团, 侍婢好不容易才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司马懿又张开嘴,露出残缺的牙齿,指着嘴 巴,示意口渴。侍婢忙为其奉茶。司马懿接过茶盏,手直发抖,杯子怎么也凑不到 嘴上去,茶水顺着嘴角流出,前胸湿了一片。李胜见此情景,道:“如今主上尚幼, 天下依赖太傅。朝中的大臣们皆以为太傅偶感风疾,不日即可康复,谁想贵体竟至 如此!”说着,真真假假,眼中却流下泪来。司马懿咳喘半晌,气息慢慢匀顺了, 方缓缓道:“我老了,又病得久,自度来日无多。听说你要去并州任职,并州近乌 桓胡地,你要善自为之。我旦夕将死,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李胜忙道:“我是 去荆州——我的老家,不是并州。”司马懿似没听见,眯缝着昏花的老眼,痴痴地 望着虚空,又讷讷道:“你初到并州,要努力自爱。”李胜心想,司马懿又病又老, 真的糊涂了,连“荆州”“并州”也搞不清,怕是他耳朵背吧?便大声道:“我要 去荆州,不是并州。”司马懿呆呆望着李胜,好半天似微有所悟,口中哦哦应答, 道:“我又老又病,神思恍惚,话也听不明白了。你是要去荆州——你的老家当刺 史,这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的事啊……并州胡人很厉害,经常犯边掳掠,兵备不 可废弛啊……”说来说去,他又说到并州去了。李胜听他言语错谬,忽东忽西,絮 叨不止,也无心再分辨了,只顾不断地点头应诺。司马懿的话时断时续,有时停顿 好一会儿,恍然如入梦中,有时阖目半晌,忽作高声,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来, 倒把李胜吓了一跳;李胜惶惑不安,如坐针毡。说着说着,司马懿忽然不做声了, 合目而坐,良久无语。李胜等了一会儿,见全无动静,人像死了一般,便移坐向前, 凑近司马懿的脸细看,谛听他的声息。正看时,司马懿忽然睁开眼,两道目光如毒 蝎的锐刺刺过来,李胜登时被蜇得麻痹,怔怔地,狼狈无措,傻了一般。司马懿似 恍然有悟,抓住李胜的手,道:“老夫刚才昏昧无觉,失礼失礼!我自觉气力转微, 一日不如一日,朝不保夕,死期日近,此次与君会面,想是生死之别。师、昭兄弟 结君为友,他们若有不当之行,你要多所规诫,千万不要舍弃他们,如此,我死于 地下。也就瞑目了!”说罢,老泪纵横,唏嘘哽咽。李胜慌忙俯伏于地,道:“太 傅之言,李胜敢不从命!太傅千万要好好将养。太傅贵体安康,不仅是天下黎民之 愿,更是社稷之福啊!我不敢多所搅扰,请太傅休息吧。” 李胜辞出,去见曹爽等,细细地述说了拜辞司马懿的情景,道:“我看太傅形 容枯槁,神思昏乱,言语错谬,指东说西,饮茶时水湿前胸,着衣时弱不胜衣,死 期指日可待也!”众皆欣悦。李胜复对曹爽道:“太傅的病是好不了了,这样的人, 晚景竟然如此凄凉!”曹爽叹了口气:“是啊,这老头儿也真够可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