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当你看到闪电狰狞的闪光时,霹雳已经轰然炸响。曹爽兄弟一下子被抛入绝境, 这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大魏正始十年(公元249 年)正月,正是洛阳的早春时节,草色遥看,柳叶初 萌,曹爽兄弟随皇帝的车驾出城祭扫先帝陵寝。车驾刚至高平陵,洛阳城内发生兵 变。好像隐于深潭的蛟龙突然腾空而起,天崩地坼,万众惊骇。太傅司马懿从他深 邃的府第中走出来,全身披挂,身佩长剑,骑在高头骏马上如一尊天神般发出严厉 的命令:洛阳四门紧闭,全城戒严,皇家武库侍卫的御林军被全部撤换,军民人等 有擅自走动者杀无赦!师、昭兄弟率领的部队已将皇宫和朝廷重臣的府第团团围住, 京畿附近太傅的嫡系部队也在向首都运动。 曹爽夫人刘氏惊恐万状,面无血色,慌慌张张跑到前厅,对帐前督将严纯道: “大将军在外,城内兵起,如何是好?”严纯道:“夫人莫慌张,我去看看。”于 是登上门楼观看,见远处的街道和皇墙后面旌旗簇拥,戈矛闪光,急骤的马蹄和士 兵整齐的奔跑声震动全城,一彪人马正朝门前的大路走来。为首的骑着白马,头戴 战盔,身披铠甲,神态威严,头顶飘着青罗伞盖,有七八名大将,皆仗戟挺矛,环 侍左右,严纯一看,正是太傅司马懿。作为侍卫私人府第的督将,严纯是曹爽的心 腹,对于曹氏和司马氏的矛盾焉能不知?他知道祸起不测,于是弯弓搭箭,瞄准当 头的司马懿,正欲发箭,身后有人将手搭在肩背上,道:“天下事未可知!”严纯 回头一看,却是副将孙谦。严纯道:“快闪开!大将军与天子在外,太傅起兵谋逆, 何不可知也?”说着,那彪人马已至当街,严纯再次搭起弓,司马懿的眉眼已看得 清楚,正拉圆了弓,孙谦却猛然撞他右臂,又叫一声:“天下事未可知!”箭矢铮 的一声发出,早已偏离目标,那支箭却横越当街的队伍,从空中飞到对面尚书何晏 的院子里去了。严纯大怒,骂道:“匹夫坏我事也!”回身以弓猛击孙谦。孙谦和 严纯原是莫逆之交,此时却拔出剑来,搪住严纯手中的弓,道:“我本司马门下人, 严兄欲活命,快放下弓!”严纯一惊,接着怒骂道:“你这贱狗,背主向逆,我岂 能饶你!”说罢,将弓猛掷过来。孙谦躲过,叫道:“兄弟情虽重,国家事更大, 严兄休怪!”话音刚落,纵身一跃,手中剑洞穿严纯的前胸。孙谦随即传令手下兵 卒,将曹爽府第严兵把守,家眷人等,一律不准乱动,等候朝廷之命。 刘氏闻听家兵亦倒戈,惊瘫在地,话竟一句说不出,只顾瞪着眼睛发抖。左右 侍婢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侍女带着曹爽的儿子亭儿赶来。亭儿已十三岁,见母亲如 此,忙上前大叫,刘氏似从梦魇中醒来,揽过儿子,放声大哭,口里讷讷反复叫道 :“塌天大祸啊!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中护军司马师、卫将军司马昭遵父亲的命令巡视四门,武库、皇宫及各处要地 均派亲信带兵守护,替换了曹爽兄弟安插的人,违命者,可随时处置,立地斩首。 中午,司马懿率五千部卒屯据洛水浮桥,断了曹爽兄弟的归路。并立即上疏天子, 其辞曰——“臣司马懿昔从辽东还,先帝病危,诏陛下、秦王及臣升御床,手把臣 臂,托以后事。臣流涕对先帝言:”二祖亦曾嘱臣以后事,此自陛下所知也。陛下 勿忧,万一有不如意,臣当以死奉明诏‘。当时在先帝前侍疾的才人及黄门令皆闻 此言。今大将军曹爽背弃先帝顾命,败乱国典,肆行不法,内则僭越,外擅威权, 坏诸营,据禁兵,群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历世旧人皆被斥逐,安插心腹 结党营私。又以黄门张当为都监,内外勾结,窥伺皇上,淆乱宫禁,离间二宫,天 下汹汹,人怀危惧,此社稷危殆之时也!臣安敢负先帝之托,避祸图存,以逞其奸? 太尉蒋济、尚书令司马孚等朝中老臣,皆谓曹爽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 臣奏永宁宫,得太后懿旨,敕臣如奏施行。臣已令朝廷有司罢曹爽、曹羲、曹训之 职,以候就第,不得逗留以阻车驾,敢有稽留,便以军法从事。臣将兵屯洛水浮桥, 伺察非常。“ 高平陵在洛水南大石山,离洛阳九十里。曹爽接到司马懿奏疏,当时就蒙了。 他本来就是没主意的人,此时更是迫窘不知所为,忙召几个兄弟及随臣到帐中。大 家闻城内兵变,大眼瞪小眼,全都傻怔着,谁也说不出话。最后决定,先不把司马 懿的奏疏交给皇帝。此时皇帝的车驾在伊水南岸,曹爽派人伐木做了些鹿栅,又安 排了数千甲兵环卫天子,自己在帐中自顾兜圈子,和几个弟兄气急败坏地诅咒司马 懿,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大司农桓范闻知兵变,从衙署跑到当街打探风声,被巡查的兵卒喝住,桓范年 纪大,资格老,出身门阀世家,被兵卒吆喝,面子上挂不住,叫道:“我乃大司农 桓范,你们这群鼠辈,怎敢对朝廷士大夫吆三喝四?”巡查的一个牙门将骂道: “你这老杂毛,想找死啊?我们奉太傅之命,敢滋事乱窜,就地砍头!快滚回去!” 说着,在马上挥着剑,命士卒将桓范推搡着弄进门去。桓范气得不行,正一肚子恼 火,门前来了朝中的黄门,说是太后旨令,命桓范代曹羲出任中领军。桓范接了旨, 正欲应召出门,他的儿子道:“太后之旨分明是叛臣之意,岂可助叛臣为逆?如今 皇上车驾在外,不如出南门皇帝那里去。”桓范闻言,有些犹豫。儿子又道:“临 难不苟,方见臣子忠节,此臣子尽忠之时也,父亲勿疑。”桓范主意遂定。听说桓 大夫要南奔曹爽,僚属们苦苦相劝,桓范不听,骑上快马,直奔洛阳南门而去。因 桓范非常时期有新的任命,路上通行无阻。至平昌门,大门已闭。平昌门守吏司蕃 曾是桓范的部下,桓范呼之,举手中笏版喊道:“陛下有诏召我,快开门放我出去!” 司蕃在门楼上应道:“将御旨拿来我看,否则不敢放行!”桓范斥道:“你不是我 的故吏吗?怎敢在我面前装大?你是何等人,竟敢索天子御旨?快开门,若误了皇 上大事,我要你的脑袋!”司蕃见桓范气壮如牛,有些气馁,桓范在城下一个劲地 催促,道:“若不开门,我就回去,看你如何收场!”说着,做拨马欲回状。司蕃 急了,道:“桓大夫莫恼,我开门就是。”说着,命士卒开门。桓范驱马而出,回 身叫道:“太傅司马懿谋反,快和我一同走吧!”司蕃目瞪口呆,眼见着桓范扬鞭 打马,一溜烟尘而去。司蕃跺脚叹道:“坏了坏了,这老匹夫坏了我的事了!” 司马师闻听桓范赚开城门,南奔曹爽,命将平昌门守吏司蕃逮捕候审,严命各 门守吏,任何臣民欲出城者,一律拘捕,有疏忽职守者,将严加查办。 且说驻军洛水浮桥的司马懿闻人来报,有一小船,荡过江心,便与太尉蒋济登 高观看。蒋济惊道:“船头立着的,不是大司农桓大夫吗?”司马懿道:“正是他, 智囊去了。”蒋济急道:“快派人去追吧!”司马懿道:“来不及了。智囊虽有主 意,曹爽必不能用,看桓范以后如何见我!” 司马懿回营,道:“春夜风寒,皇上在外露宿,我深感不安。”于是命中书令 司马孚给皇帝送帐幔、寝具等。司马孚将行,司马懿对蒋济道:“烦君为曹爽作书 一封。”蒋济问:“如何写?”司马懿道:“告诉他莫存别的妄想,速速回京。回 京后,唯免官而已,爵位家产一概保全。”蒋济疑惑,道:“太傅真欲如此?”司 马懿道:“敢指洛水为誓,决不问罪,更不加刑。”蒋济叹道:“曹爽兄弟虽有误 国之罪,念乃父曹子丹与我等旧日情谊,太傅网开一面,法外施恩,使其家不致绝 祀,子丹九泉之下,也当感念太傅的恩德!”司马懿道:“那就快写吧,好由中书 令将蒋公之书带去。”于是蒋济立时给曹爽写了一封书信,表示以身家性命担保, 曹爽兄弟回京后,不问罪,不加刑,爵位俸禄一概保全,唯免官而已。信中又写了 和乃父曹真的旧日情谊,言辞恳切,令人动容。写完后,交司马懿看了一遍,封好 后,交司马孚一并带去。司马孚正欲上路,司马懿道:“且慢。”传皇宫侍卫校尉 尹大目到。这尹大目虽官职不大,但为人正派,有忠直之气,所以深得曹爽信重。 司马懿让尹大目说动曹爽兄弟归降。尹大目领命,随司马孚一同上路。 曹爽的脑袋涨得老大,好像一团蜜蜂在头顶盘旋,嗡嗡乱叫,用手一摸,脑袋 却不大,只觉得脸颊滚热,嘴唇干裂,牙床上起了泡……他已经三天三夜没睡,目 光空洞,干坐着。几个弟兄陪着,大眼瞪小眼,一声不吭。他们当然狠狠地痛骂了 一通司马懿,可是司马父子仍然盘踞京城,兵逼洛水,痛骂于事无补,唾沫耗干了, 又累又烦,无计可施。这时下人来报,大司农桓范只身逃出,要见大将军。曹爽如 遇救星,倒趿着鞋里倒歪斜往外跑。见了桓范,一把抓住他的手,嗓音哽咽,叫了 一声:“桓大夫!”眼里竟滴下泪来。 桓范原是曹爽的同乡,因名气大,历世为官,曹爽对他很敬重。但桓范是读书 的士大夫,和曹爽不是一路人,所以关系谈不上亲密。危难之际,桓范来投,曹爽 自是感动;二人相携入帐,几个弟兄忙起来拜见了,入坐。因天色已晚,曹爽命点 起灯烛,在摇曳恍惚的灯光下,桓范见曹爽等人面色惨白,只三五日工夫,个个形 容消瘦,罩着愁惨的阴云。 曹爽道:“悔不听桓大人之言,以至困窘如此。” 原来曹爽兄弟曾和皇帝一同出城射猎,桓范就曾告诫过:“兄弟皆典禁兵,不 可尽出,若城内有变,闭门不纳,如之奈何?”曹爽兄弟正气焰万丈,不可一世, 冷笑道:“谁敢?”不想如今正应了桓范的话,所以曹爽有此懊悔之语。 桓范道:“从前的话莫提了,如今大将军有何打算?” 曹爽恳切道:“我等穷愁无计,正欲听桓大人的高见。” 桓范博闻强识,一向留意古先贤辅君治国之策,对古时的吕尚、范蠡,前世的 张良、陈平素所仰慕,自诩有良相之才。可他虽然做过地方大吏,在官场沉浮多年, 终于没有一展抱负,位列三公。如今虽官至大司农,比起他看不起的太尉蒋济还差 一个档次,心内自是不平。如今主上蒙尘,辅国的大将军穷愁无计,正是他筹划良 策、一逞韬略、大展才能之时。若能力挽狂澜,扭转危局,他的勤王安国之功,谁 能与比?他不仅会成为朝中第一臣,而且会名垂青史。于是,桓范道:“如今唯有 一途,可使司马父子无所逞其凶,使主上安然,大将军等逢凶化吉……”曹爽等俱 瞪大了眼睛,看桓范说出何等主意。桓范却不说他的主意,问道:“大将军有胆略 否?”曹爽茫然:“桓大人此言何意?”桓范又问道:“卿兄弟想活命否?”曹爽 等互相看了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桓范见众人无语,这才缓缓道:“大将 军可立刻传令,护着皇帝车驾前往许昌,现在出发,快马疾驰,半夜即可抵达。然 后大将军可传檄四方,令各路兵马勤王平叛。”众人睁大眼睛,还是无话。桓范又 对曹羲道:“你统领的营伍近在城南,呼召如意,许昌的库里有兵器财物,若战事 一起,所忧虑的唯有粮草,而大司农之印在我手中,诸君尚有何疑?”桓范把主意 全盘托出,看了看众人,见大家仍如木塑泥胎一般,没什么反应,心头一急,提高 了声音:“怎么?老夫之言不可行吗?匹夫劫持人质,还望活命,何况你们和皇上 在一起?”曹羲哑着喉咙,问了一句:“能行吗?”桓范咽了口唾沫,瞪着曹羲的 脸,反问道:“怎么不行?”曹羲低下头,嘟哝道:“我们怎么能斗过司马懿呢!” 这句话,正是大家心里反复掂量的,曹羲一句话,大家更无人做声,一个个埋着头, 苦着脸,就像出丧一般。 桓范一听,脖子后飕飕冒凉气,冷汗唰就下来了。他正要开口,帐外有人进来, 对曹爽附耳说了两句话,曹爽马上随人出去了。 曹爽出去,见了刚到的司马孚,交接了带给皇帝的帐幔等物,看了太尉蒋济的 亲笔信,心先馁了一半;又见了殿中校尉尹大目,两人到僻静处说了半晌。曹爽详 细问了城内情形,听尹大目将司马懿的许诺说了一遍,良久乃道:“太傅虽有指洛 水为誓的话,我终不敢相信。”尹大目眼里噙了泪,叹了口气,问:“大将军自度 可是太傅的对手?”曹爽摇头,尹大目道:“此话虽不足信,但或许有一条生路, 况且他对蒋太尉也说了此话,谅他不能食言。若和他对抗下去,兵燹一起,生灵涂 炭,国家将乱,大将军虽辅政多年,但太傅心腹爪牙,遍布国中,他又身经百战, 老谋深算,大将军终非敌手,其祸难测也!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大将军计,与其身 亡国危,不如暂时息兵,诣阙谢罪。请大将军思之。”曹爽抱着头,好一会儿,抬 头直视尹大目,带着哭腔,绝望地说:“若能活命,尚有何求!” 曹爽的大帐里,桓范也几乎绝望了,他哑着嗓子,对曹羲大喊大叫:“你的书 难道白读了吗?我冒着灭族之危只身跑到你们这里,是想救大魏社稷,救你们兄弟 性命的啊!若归降司马父子,你们曹家的门户就倒了!咱们全完啦,完啦!”曹羲 等人仍不做声。曹爽回到大帐,桓范扑通匍匐在他的脚前,花白的胡子抖着,抱着 曹爽的腿喊道:“大将军,下令啊,下令去许昌啊!下令啊,下令召诸侯啊!下令 啊,下令传檄四方,讨伐反贼司马懿啊!”曹爽木橛子般站着,没有表情。他慢慢 解下腰中的佩剑,当啷一下扔在地上,说:“我想太傅之意,不过是让我们兄弟服 从他罢了,我岂能以卵击石,弄得宗族殄灭?我乃大魏宗亲,便归降司马氏,也不 失做富家翁也!” 大帐里死一般寂静。桓范大张着嘴,死鱼一般的眼睛望着众人,好像被噩梦魇 住一般。忽然,他放声大哭起来,指着曹爽弟兄大骂:“曹子丹何等英雄,怎么会 生下你们这群犊子,犊子啊……”接着,他噼啪噼啪扇自己的耳光,哭道:“我怎 么这么糊涂啊,跟着这群王八犊子遭灭族之祸!我糊涂啊,糊涂啊……”曹爽命人 将桓范拉下去。此时天已拂晓,大帐里透进青白的晨光,曹爽兄弟及随行诸臣在即 将熄灭的烛火中面色憔悴苍白,如从地狱归来的鬼魂。曹爽命备马,他要只身去见 皇上,要皇上下旨免他的官,同时,他让兄弟曹羲起草给太傅的请罪书。 这天下午,皇帝的仪仗车驾、随行诸臣及曹爽兄弟在司马懿大军的监护下回到 洛阳城。曹爽兄弟被软禁在他的府第已经两个多月了。曹爽本来是个胖子,如今胖 圆的脸瘦出了尖下颏,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稳,两眼空洞无神,说话嗓音嘶哑, 小声小气,和从前判若两人。 刚从高平陵回来时,风还有些凉,柳枝上的芽苞还没有绽开,后园的湖面上清 波粼粼,阳光清冷,站在湖边还有透骨的寒意。如今已是柳絮纷飞,春燕呢喃了。 湖岸边的柳树由鹅黄变成浅绿,湖畔的迎春花满枝头,丁香也含了苞,荼蘼架绿生 生的,下边的石凳也被暖阳晒热了。曹爽平时无暇看这些景色,对于季节的更替也 没有什么特殊的感受,他整日接见部下僚属,批转公文,看着一张张逢迎谄媚的笑 脸,决定着他们的升沉荣辱,决定着国家的命运。那时他觉得自己非常伟大,是这 个世界绝对不可少的人物。更多的时候,他沉迷在酒宴、歌舞和肉欲中,沉迷在颂 歌谀词、众星捧月的权力快感里。如今,他只能站在他府第的厅堂里,隔着一扇镂 花的红窗,望着窗外的那片湖水了。水面上飘着飞舞的柳絮,好像一层轻烟,荷花 的茎箭杆儿似的挺起来,叶子慢慢地放圆。每天都有一对燕子呢喃着,俯冲下来, 在水面掠过,激起微微的涟漪,欢快地叫着,又冲上蓝天,这样反复地戏耍,然后 飞去了。湖面的水清早是碧绿的,中午就有些青白,太阳将落时变得湛蓝,这时候 最为寂静,只有屋脊、树和假山亭阁的影子奇形怪状地铺展在水面上,在夕阳的红 光中,它们渐渐地变黑变浓,连同湖水一起,被沉沉的暗夜吞噬了。 暗夜多么漫长而可怕啊! 日复一日,曹爽几乎被恐惧折磨疯了。府门外列着重兵,爬上假山的亭子,可 以看到骑马佩剑的将士们在墙外巡走,刀戟的寒光在阳光下闪烁着,使这明媚的春 天透着血腥的杀气。开始,他还可以在院子里走动,后来,他连门也出不去了。他 府第的四角修起了高高的望楼,府门外人声扰攘,洛阳城内的百姓们——男人、女 人甚至孩子像蚁群般缕缕行行,在四个望楼上爬上爬下,他们被允许在望楼上窥伺 和参观原大将军的私人生活。青年和孩子们笑闹着,向院落里掷石头。曹爽和家眷 们来到院子里时,望楼上的人就发出一声叫喊:“出来啦!出来啦!”人声鼎沸, 喧哗不休,一个个引颈而望,像看钻出洞穴的怪兽一般。曹爽若出现在院落的西北 角,西北望楼上的人就齐声大喊:“故大将军东南行!”曹爽若出现在西南角,西 南望楼上的人同样大喊:“故大将军东北行!”如此这般,弄得曹爽和家眷们又恐 惧又狼狈,再也不敢走出屋子一步。下人们也都怕极了,虽然照例当值侍候主人们, 但他们的脸麻木阴沉,幽灵般游走着,昔日堂皇繁华、钟鸣鼎食的贵人府邸似乎成 了一座可怕的阴宅。 曹羲苦着脸,对曹爽道:“如今大家生不如死,总该想个办法啊!”曹爽道: “悔不听桓范之言,弄到如此地步。不知司马懿如何处置我们,心里七上八下,真 比死还难受。可眼下还有什么办法呢!”曹训骂道:“司马懿啊,我日你祖宗啊, 要杀要剐痛快些,爷可受不了啦!”说完哇哇大哭。捶胸顿足地哭骂一通,弟兄几 个决定,由曹爽给太傅司马懿写封信,说是府中三百余口人,内外隔绝,将要断炊, 请太傅开恩给拨一些粮米,由此试探司马懿的态度。司马懿接信后,回了一封言辞 恳切的信,云:不意尊府有断炊之虞,甚感不安。今送米豆若干斛,肉脯若干,猪 鸡若干……等等。曹爽兄弟接了信,又收到了官车送进的米豆肉脯等物,眉头舒展, 欣喜踊跃,说,太傅念与先父生前之谊,又有盟誓在先,必不加罪,迟早会解禁的。 且稍安勿躁,好歹挨过这段难熬的日子吧。 与此同时,严酷的刑讯和审判正在进行中。首先逮捕的是都监张当,关在大牢 里,每天都在经受各种酷刑,真真是体无完肤,求死不得,最后在一份供状上画了 押。画押后,他被丢在潮湿黑暗的地牢里。 桓范随皇帝车驾过洛水返城,见了太傅司马懿,面有愧色,骑在马上,不敢抬 头。司马懿笑道:“桓大夫位列公卿,想见皇帝,本官自当派人护送,为何一个人 跑出城去?”桓范翻身下马,伏地叩头,连称有罪。司马懿讥嘲道:“桓大夫乃天 下第一忠臣嘛,何罪之有!”回到城内,皇帝下诏,桓范官复原职。桓范回署办公, 臣僚皆来相贺,桓范心中惴惴,忧惧日甚一日,本能地感到大限将临。果然,这一 日来了多名捕快,如狼似虎闯进衙署,将铁链套上他的脖子牵了就走。原来,平昌 门守吏司蕃交代,桓范赚开城门后,说太傅司马懿谋反,要司蕃与他同走。司马懿 本欲原宥桓范,毕竟是朝中老臣,又有声名学识,杀他何益?听了司蕃的供词,大 怒,问朝中掌管刑罚的官员:“诬人谋反,所当何罪?”官员们见司马懿铁青的脸, 齐声道:“反坐其罪!”司马懿以掌击案:“抓!”桓范知此行必死,便有心当一 把汉子,对大呼小叫的捕快道:“不用喊叫,我也是一个壮士。就当这脖子上的脑 袋已经掉了,又怎么样?”说罢,整了整衣衫,回身对发怔呆立的僚属们鞠了一躬 :“愿与诸君来世相见!”说罢,由捕快们牵出了大门。 尚书何晏近来忙得要死,受朝廷与太傅之命,审理曹爽兄弟“谋反”逆案。 接手此事时,他且喜且惧,喜的是太傅司马懿竟如此信重他,把这样重大的事 情交给他来做,可见司马懿没有把他划进曹爽的圈子。他是大魏姻亲,或许司马懿 会对他网开一面,不加追究。于是他非常卖力,罗织株连,深究穷治,把太傅明示 和暗示的“曹爽党羽”一个个揪出来,日以继夜地忙碌,形成了厚厚的案卷,任何 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如今,朝廷三位尚书,已经抓进了邓飏、丁谧,只剩下他一个 ;桓范是自蹈死路,不去说他,就连先帝的亲家毕轨也进了大牢;前些日子李胜赴 荆州上任前去太傅府上辞行,李胜回来说,司马懿又老又病马上就要死了,老泪纵 横,让李胜关照师、昭两兄弟,李胜感动得要命,当着司马懿的面哭得肝胆相照, 如今司马懿说他“潜结奸逆,图谋不轨,伺机窥探,包藏祸心”,也进了死牢…… 揪出一个,司马懿说:“不成,还有。”又揪出一个,司马懿仍然说:“不成,还 有。”他越查越胆寒,朝野上下,谁不知他和曹爽兄弟最为密切,所查诸事,事事 和他相连,要查曹爽奸党,他何晏岂能逃得干系?他们原本坐在同一条船上,如今 船翻了,他站在船头把落水挣扎者一个个打下水去,他要活命,哪里顾得许多!可 是险风恶浪愈加凶猛,船将最后沉没,灭顶之灾马上降临,他已经感到了濒死前的 窒息。 太傅司马懿来了。何晏观察着那老人的脸。像所有的老者一样,那张脸的表情 慈祥、宁静,不露声色,可何晏的心却提了起来。他战战兢兢,向太傅汇报了逆案 的审理情况,并将厚厚的案卷呈上。太傅并没有翻动那些案卷。 “共有几族?”太傅问。 何晏的头发都竖了起来,他没问几个人,而是问几族,他闻到了令人窒息的血 腥气味,他的眼睛发聀,鬓角渗出了冷汗,脊背上像很多小虫子在爬。他像一个被 拷问的孩子一样,掰着指头,讷讷地嗫嚅着:“曹、邓、丁、李、毕……还有,还 有张当,还有,还有桓,桓范……禀太傅,共有七,七族……” “不对,应是八族。”司马懿说。 “八族?”何晏冷透骨髓。 “八族。”司马懿盯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难道是,是我?”何晏脱口而出,他的眼睛里流露着疯狂的恐怖。 司马懿微笑着:“正是。你怎么会把自己忘了呢?” 这时,候在门外的数名捕快手持木枷铁链走了进来…… 张当画押的供状称:曹爽兄弟连同何晏诸犯窥伺神器,阴谋造反,暗中训练兵 马,预谋三月起事,发动兵变,劫杀天子,篡位夺权。罪名虽属无稽,但失败者已 失去了辩护的权力。 公卿朝臣廷议:曹爽以宗亲支属,世受国恩,亲受先帝握手遗诏,托以天下, 而包藏祸心,蔑弃顾命,与何晏、邓飏、张当等图谋社稷,桓范附逆,罪不可赦, 皆属大逆不道。 太后和天子下诏:罪人伏诛,夷三族。 洛阳三月,大开杀戒。曹、何、邓、丁、毕、李、桓、张八族男女丁口及直系 旁系亲属株连者凡七百三十八人全被斩首,加上贴身奴婢,共砍下人头一千零五十 七颗。曹爽夫人刘氏死抱着十三岁儿子亭儿不放手,行刑的刽子手将母子扯开,一 并杀死。 何晏的夫人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闻大祸将及,疯了,披头散发,满街裸奔,见 人如见鬼魅,大喊:“莫杀我!莫杀我!”捕快满街寻觅,在一处水塘里发现了她 泡得发胀的尸体,只好割了头去复命。何晏的母亲太妃尹氏与曹操生子曹林,封爵 为沛王。太妃将何晏五岁的儿子藏于皇宫,捕快来收捕时,太妃当着捕快扇自己的 耳光,嘴角流血,以头抢地,哀求留孙儿一命。使臣禀报太傅。太傅司马懿问: “何晏之子现在何处?”使臣道:“据说匿于宫中。”“哦?”司马懿沉吟良久, 说,“太妃乃沛王之母,看在沛王的面上,恕而不杀;金乡公主生前,对何晏多所 规诫,何晏怙恶不悛,致有族灭之祸,公主也算贤良,就为何晏留一条后吧!”太 妃闻讯,喜泪滂沱,对着宫阙叩头谢恩。 这年秋天,何晏之子害天花而死,太妃亦因悲愁死于沛王封地。何晏一族自此 绝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