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兰伯侯一死,朱月的日子就更艰难了,雪上加霜。从表面上看,朱月是小学教 员,又开工资,好像比社员强,月月有现钱。但是,她的工资太少了,每月只有三 十三元,还要养活两个孩子。这虽说不上杯水车薪,却也是捉襟见肘,免不了南欠 北借,拆了东墙补西墙。 日子过得是再穷困不过了,但朱月不怕。从生理上讲,朱月身体纤细,属于那 种娇柔型;但从心理上讲,朱月的骨气却硬,豪气冲天。何况,作为传统的知识分 子,朱月注重精神生活甚于物质生活。因此上,朱月不怕生活的艰难,朱月怕的是 一些男人的纠缠。 她最怕的男人是罗占山。 罗占山四十多岁,人长得五大三粗,国字脸,方方正正;大象眼,炯炯有神; 扫帚眉,又浓又黑;鲇鱼大口,说起话来嗡声嗡气,膛音洪亮。罗占山给人的感觉 是威威武武,堂堂正正,但骨子里却好色如鬼。 还是初次见到朱月那阵儿,罗占山就被朱月的美貌勾住了魂。在他眼中,同朱 月相比,他所见过的、所睡过的所有的女人都是豆腐渣,水哩吧喳,换来换去,也 不过一个大豆味。而只有朱月,才是一朵花,有姿有色,有香有味。你看看吧,入 冢长得那个俊。罗占山对老婆丁香讲,白白的皮肤,又细又嫩,碰一下都会冒浆; 你看看人家的眉毛,又细又弯,要怎么秀气就怎么秀气;你看看人家的眼睛,又黑 又亮,真的像熟透的葡萄一个样;你再看看人家的腰,轻柔得像柳条似的。哪像你。 罗占山说着,一只厚重的大手拍在老伴丁香的腰上,像个大酱缸。丁香听罗占山夸 朱月好,早就憋了一肚子气了,再见罗占山大手拍了上来,便用手搪开,身体随之 往右一扭,整个身子颤了几颤,便说,人家长得是美,像天仙似的,可惜啊,你也 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模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罗占山不服气,他一伸手,又 把丁香搬过来,像搬动大缸,说,在靠山村这疙瘩,我罗占山罗书记想搞谁,谁就 不敢支楞毛,只要我想搞的,哪个能逃出我的手心。别说她一个右派的媳妇。她就 是贫下中农,我看中了,也是对她的抬举。你若不信,咱们就骑毛驴看唱本,走着 瞧吧。听了罗占山的话,丁香的一脸胖肉就嘟噜下来了,说,我说你就积点德吧, 咱这疙瘩的老娘们儿,凡是像点模样的,都让你划拉到手了,你就别打人家的主意 了,罗占山听了,就吭哧吭哧地喘粗气。老伴就笑:我操,你是不是要把我当那个 美人啊。罗占山还是不吭声,只是眯着眼睛,用一只大手在丁香的身上摩挲。摩挲 摩挲就把丁香摸得直哼哼。丁香满脸发热,眼睛眯成两条线,说,我早就看准了, 朱老师那人长得杨柳枝似的,但可是个烈性女子,你要想勾搭上手,还得悠着点, 慢慢来,哄着玩。要不,还不得捅出大娄子。罗占山听了,心中暗暗称是,不觉兴 头大起,底下痛快出一股激烈。 开始那阵儿,面对罗占山的殷勤,朱月还心存感激,时常给孩子们讲,别小瞧 那半袋子面,一瓶子油,那可是党的关怀。但时间长了,她也窥出了一点蛛丝马迹, 从罗占山的眼神里。那是一种别样的眼神,任何一个当事人都能读懂其中的含义。 这让朱月恶心,又有些担心,因此上,也生了一份戒心。尽管如此,她还是让罗占 山抓住了机会。 那是一个初秋,公社召开教育会议。从公社回来,罗占山要用自行车带朱月走。 朱月没有应承,说是路太远,不像近道。这时,就有人上前相劝,说你家有两个孩 子,等着你做饭,你就先跟罗书记走吧。罗占山听了就笑了,搓着一双大手,笑出 个山高水长,故意打趣,说,就我这条大汉,带你,还不像老狼带个小鸡似的。朱 月想了想,觉得路上不断行人,也出不了什么问题,就抿抿嘴唇,上了罗占山的后 座架。罗占山暗自欢喜,心爽体轻,蹬得车子悠悠生风。 正是青纱帐时候,田野上一派葱茏。大片大片的玉米挤成了方阵,绿黄相间, 密匝匝的不透风;一垅一垅的大豆叶润茎直,油绿成一块块地毯,铺成方方长长的 形状。路两边的蒿草??出两条彩带,杂花缤纷。不时有三只两只蝴蝶飞上飞下, 有不知名的虫儿吟唱,三声两声。天蓝云白,风轻车快,罗占山的感觉也飘飘的, 如神如仙,如梦如幻,思量着怎样把朱月勾搭上手。 赶巧儿,在一段上坡路上,自行车的链子断了。朱月从后座架上下来,朝前瞅 瞅,没人;朝后望望,还是没人。朱月内心就生出一种预感。这时候,罗占山支好 车子,嘴里骂道,真他妈倒霉,从来没有掉链子的时候,今天就掉链子了。他口中 咒着,眼睛却瞄向了朱月,说,天大早的,我们坐下来歇一会吧。朱月抬起头,望 了一眼坠在玉米阵上的红日,蒙蒙的,已不再刺眼,便说,太阳都快落山了,车子 不能骑,我们就走吧。朱月说着就朝前走,自顾自个儿。这时候,罗占山就拉住了 朱月的右手,喘着粗气,说,不着急,我们先歇一会儿,等后边的同志们。朱月的 心就慌了,还没等她挣开被罗占山拉住的那只手,罗占山却用力一拉,便把朱月拉 在怀里,趁势抱了起来,又亲又啃。朱月的周身就哆嗦成一团。她伸出右手,往上 托罗占山的下巴,左手就往外推罗占山的胸。只是,她的力量太小了,不管怎么推 搡,也无济于事。罗占山哈哈笑着,抱着朱月朝玉米地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也 不是黄花闺女了,大旱了这么些年,也该滋润滋润了。朱月听了,就说,你罗占山 今天敢撒野,我就敢死给你看。罗占山听了,还是笑,一口口吐着粗气,说,别逗 了,我的小仙女,哪个坐我车的女人都这么说,归期末了,还不是乖乖上了道。说 话工夫,罗占山已经钻进了玉米地。朱月知道逃不过这场劫了,泪水便流了下来, 说,你不要错翻眼皮,我是我,她们是她们。你今天把我祸害了,我明天都不等, 今天晚上就吊死在你们家大门框上。罗占山听了大吃一惊。他就明白还是丁香说得 对,这小女子人小,性子烈,说得到,便会做得到。如果真那样,他就算完蛋了。 罗占山这么想着,气便泄了,底下那物也耷拉下来。他想了想,便放下了朱月,扬 长而去,嘴里嘟嘟哝哝的。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回过头来,瞪了朱月一眼,狠狠地 道,你这读书人真不知好歹。你也不买上二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在靠山屯这 一亩三分地,谁得罪了我罗占山,还想有好果子吃啊。朱月就一瞪眼睛,说,我已 经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你再能,还能把我踩到地底下去。 话虽这么说,朱月的心里却害怕得很,总是提着胆子过日子,害怕说不准哪一 天,又一场灾难落在她和孩子们的头上。她就是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一天天挨着, 度日如年,直到文化大革命。 县里的文化大革命是从城里开始的。那一年的盛夏,住宿读初三的兰兰突然回 了家。朱月见了,就是一惊,忙问,又不是逢年过节的,你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兰兰听了,放下书包就哭,一边哭一边说,我们学校成立了不少红卫兵战斗队,因 为我爸爸是右派,哪个红卫兵组织也不吸收我,我受不了白眼,只好回家了。 听了兰兰的叙述,朱月就心惊肉跳,脸上痉挛出一片苍白。她劝慰女儿说,既 然学校已停了课,咱就在家学习吧,总比整天瞎闹好。低头,泪水就流下来了。朱 月暗自思忖:看来,在这个处处时时讲成分的年头,想给孩子闯一条新路,只有她 再嫁人,带着两个孩子,嫁给一位成分好的,贫下中农,最好是苦大仇深。 赶巧,转过年的秋天,朱月旧日的一位同学给她来信,说是她的一位男同学已 丧妻多年,想娶她做续弦,只要她同意,她和儿子的户口可进城,只是兰兰已回队 生产,不能带走。这时,已经是1968年了。 开始的时候,朱月并不想考虑这门婚事。尽管她知道这位同学出身贫农,上等 的成分,又是转业军官,政治上有依靠。她不考虑这门婚事的原因,倒不是舍不下 死去的丈夫,或者注重什么贞节。她舍不下的是兰兰。她无法接受抛下兰兰的事实, 宁可臭死一窝,烂死一块,也不愿造成母女分散的结局。当然,她也不是没有动过 心,而且,这动心的原因,也全是为了儿子。 就在她举棋不定的工夫,大队书记罗占山来了,直截了当,说是要娶兰兰做儿 媳妇,给他的儿子罗国。朱月听了,目瞪口呆,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罗占山就笑 了,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心中想的啥,是不是觉得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朱 月眼泪就在眼圈里转,还是不说话。罗占山点点头,又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我让我的罗国娶你的闺女,也是看得起你呢。你不想想,你们家是什么成分?是大 资本家,是大右派。我们家是什么成分?是贫农,祖辈三代的贫下中农。你们家的 闺女只有嫁给我们老罗家,才能更好地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才能脱胎换骨。再则 说了,人一辈子,图希个啥啊,不就是吃好的穿好的么,兰兰嫁到我家还不是烧高 香了。罗占山说完,斜了朱月一眼,抬屁股就走人。 送走了罗占山,气得朱月大哭了一场。因为谁都知道,这罗书记的儿子是个大 骨头节病患者,人长得像个矮缸,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像鸭子过街。兰兰嫁给这 样的人物,真的就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晚上,朱月一夜没有合眼。天蒙蒙亮时,她的两眼充满了血丝,不过,也有了 另一种想法。朱月觉得将兰兰嫁给罗国,也不是不可以考虑。其他不论,嫁给这样 人家,至少在政治上不再受歧视了,生活也真的安定了。但她不想立即同兰兰说, 她怕伤了兰兰的自尊心,她想找个时机,慢慢劝导兰兰。 这事一传俩俩传仨的,不知怎么,就传进了兰兰耳中。兰兰就对朱月说,宁肯 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嫁给这么个蠢物,像武大郎。朱月听了这话,眼圈就红了。她 把兰兰拉到自己怀里,抹去兰兰眼角上的泪珠,劝,当今这个时候,要想图个安稳 日子,就要有个好成分。像咱家这种情况,你就是天仙,又有几家敢登门。说句心 里话,妈妈也是打从心里往外厌恶他,不想让你嫁给这样的男人。但仔细想想,也 不是不可以考虑。第一,嫁给这样人家,今后不受气了;第二,妈看罗国那人也挺 忠厚的,你嫁过去,他也会好好对待你,像咱们这样人家,只图人家不翻白眼,也 就心满意足了……说着,朱月就哭了,兰兰也哭了。结果就是娘儿俩哭成一团,一 夜没合眼。天亮时候,兰兰对妈妈说,昨晚我想好了,为了妈妈后半辈子能过上好 日子,为了弟弟能不受人欺负,我豁出去了,就嫁给罗国。他人千般不好,还有一 样好,心眼好。朱月听了,伸手将兰兰揽在怀里,娘俩又哭成了一团。 没哭的只有兰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看着母亲和姐姐泣不成声的样子,自觉 胸中闷闷的,像压了一块石头。但他没有流泪。多少年后,当他再回到县城,劝姐 姐随他一起出国时,他向姐姐讲的最多的,就是这件事。这当然是后话了。但在当 时,娘俩哭够了,朱月就给兰兰梳头,一边梳,一边唠叨,只要你同意,就嫁过去 吧。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忍个三年五载,有了儿女,就有好日子过了。兰兰不吱声, 只是抹泪。嗫嚅了好一会儿,只是要求母亲等她结完婚再走。朱月点点头,紧紧地 抱住兰兰。 兰兰结婚的第二天,朱月走了,领着儿子兰和。兰兰送母亲去车站,独自一人。 罗国要跟着去,兰兰不让。带罗国进城,兰兰怕碰到同学,难为情。那阵儿,她的 同学还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呢。 在车站候车室,朱月让兰和看着点行李,她则把兰兰拉到一边,上下打量了兰 兰一眼,低声问,昨儿个晚上,他对你怎么样?什么怎么样?兰兰心中疑惑,盯着 朱月红肿的眼圈。朱月叹了一口气,低低的,说,我是说……我是说他对你不野蛮 吧。听了朱月的话,兰兰的两颊立时飞上两片桃花。她垂下头,嘴唇颤抖了两下, 说,我昨晚一宿没脱衣裳。朱月听了,眉头就皱了起来,说,听妈话,既然已经嫁 给人家,就要好好善待人家,凡事往宽了想,不能任性子。兰兰没有抬头,吐一句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朱月听了,就愣了。兰兰见了,心里怪难受的,便说, 妈你放心吧,我会好好过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