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灵堂里落得个空荡荡的,只有哥毫无觉察地坐在那里,望着盆中最后一缕青烟 失神。 “还是吃饭吧,总不吃饭怎么行呢?” 哥对我的劝告没做任何反应,依旧雪人一样呆坐如初。 殡仪安置好众人后走过来,眼神还在餐桌上顾盼。 “志强,是不是等吃完饭再合计老爷子的葬法?” 哥这才欠了下身,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不想吃饭而要商议爹的丧事。 我们俩只得在哥的对面坐下。殡仪思忖片刻后清了清嗓子,一副纤薄的嘴唇开 始翕动起来。我当时极力想记住他的话,事后却发现遗忘了大半只记得个少许。殡 仪说村长头吃饭时来过一趟,问老爷子打算怎么个葬法,听那意思是叫火葬,说土 葬乡里要罚款——这个数……他说着竖起五个指头,目光在我和哥之间急遽地扫描。 “五千?”我不禁脱口叫了声。他点了下头,把脸转向哥。哥耷拉着脑袋似乎什么 也没有听到,这样沉默就持续了很久。我终于捺不住了,望着殡仪试探道:“还是 火葬吧。城里人都这样。”殡仪脸色暧昧,支吾着瞥了眼哥兀自吸烟,直到人们吃 完饭陆续围拢上来,哥才叹了口气,突然问道:“志新,你就忍心把咱爹一把火烧 了?” 我困惑地望着哥,一时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哥脸色铁青,愠怒地站起身:“钱 ……我认了。大家帮忙入殓吧,明天早点儿出殡。” 马上,便有七八条汉子簇拥着哥上前揭开苫单,把爹从窗户抬到院里,再放进 那口已备好多年的棺材里。爹的头和脚都垫着莲花枕,左手放着手帕,右手塞着烧 饼,皴错不平的脸像一面风化已久的山岩,毫无生命划过的痕迹。棺材底裱着黄绫 铺着七星板还缀着铜钱,上面是绣花的黄色褥子,殡仪后来告诉我这叫“铺金”, 并说褥子上的图案是海水江牙、八仙过海……我正惊奇地看得入神,一床绣满古怪 经文的被子罩在爹的身上,同时也遮住了我的视线,接着就听到哥那声撕肝裂胆的 嚎叫:“爹——再也看不着了——爹——” 如同大合唱前总要加两句朗诵词一样,哥的声音未落,哭嚎的合唱团已随声附 和起来,灵柩前顿时滚起雪球似的悲泣声。初时还凄凄嘤嘤低婉缠绵,旋即就如涛 似浪排山倒海地亢奋激越起来,中间夹着铆钉时那爵士鼓般的梆梆声,给古老而单 调的丧礼平添了几分新潮。 院子里紧锣密鼓的同时,我看见帮忙的正把随身灯、狭食罐等道具物什搬到灵 柩前,这样下一场的传宴席就显得紧凑而没有间隔了。 当时,我不禁暗暗感激起这些里外忙个不停的乡邻亲友了,他们在一无奖金二 无加班费的待遇下,工作得如此尽职尽责,倒使戏院里那些重金聘来的剧务人员相 形见绌。眼前这一幕幕悲剧喜剧哑剧闹剧,正是在他们的悉心照料通力合作下得以 顺理成章。殡仪在总揽节目时显示出的才华,并不比春节联欢晚会的导演差上多少, 其作品虽不能给人带来愉悦和欢欣,但就其布局的考究衔接的紧凑和疏密之得体而 论,也颇具一派急火火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连贯。 入殓的悲嚎刚刚停下,殡仪就开始安排传宴席了。于是,众人复又粉墨登场, 按男左女右辈分高低和血缘远近跪成两排,其表情如出一辙地哀痛肃穆使我很受启 发——就整场演出的成功而言,方才竟有些忽略了这个演员整体的阵容和素质。我 对他们能如此稔熟地把握角色要领,从而恰到好处地入戏感到惊讶和折服,同时对 自己开篇那番修正资质的努力,报以冷彻入骨的绝望…… 灵柩前挽幛林立,香烟袅袅,且有纸灰伴着雪尘起落纷扬。 起初,每传上一道菜,殡仪总要扯开嗓子喊上两句,那尖细的声音以特有的韧 力挤进夜的暗处,在关东冷冽的山坳里往来回荡,折起一层层愚蒙的混沌和空茫。 久之,喊声就渐渐地淡弱下去,直至最后彻底哑然。 “二叔呀——吃点喝点吧,明天荒郊野外——” “二叔呀——龙须菜来喽——” “二叔呀——” …… 端方盘的本家兄弟嫉妒吹手们挣了大钱,就暗暗使坏。他们踩着沉缓的哀乐, 故意放慢脚步磨蹭时间。吹手们先是脖粗脸红,慢慢地腮帮子上便鼓起两个紫红的 气泡,左右对称且大小相等,让人掩面窃笑之余,不禁想起春末夏初时节,活跃在 田头地脑河套边上鼓噪的青蛙……只不过那小生灵是在呼唤异性前来做爱借以繁衍 后生,而气泡又薄如蝉翼而已。 吹手们摇头晃脑地支撑着。时间长了,肿痛难耐的两腮使他们觉察了眼前的一 切,于是也暗暗用劲相挟。脑袋一甩,喇叭里立时回敬出一曲《送情郎》来,节奏 欢快,若高山流水。方盘手脚下登时方寸大乱,一个个踩着调门走马灯般鱼贯往来, 直累得气喘如牛汗落似雨,纷纷按着肚子作鸟兽散,脑袋一头扎进暗处,腚却冲着 灯光不争气地喘息,吹手们的眼里眯出一丝揶揄的开心和满足。 我当时突发奇想,在爹的传宴席上,吹手们别出心裁地以一曲《送情郎》相伴, 若是妈去世那年也雇用他们,真说不准会吹段《回娘家》来打发她寂寞漫长的西天 旅程呢。 一百二十道菜一道一道地传。时间久了,跪在雪地上的人们无不感到脚踝疼痛 难忍,恍恍然似有万千只老鼠在争相啃咬,便只得两手撑地把脚悬在半空。但过不 了多久,鼠们就寻到前面,锋利的牙齿恼怒地啃向手掌。当下,又惶惶地缩手直身, 不料那鼠们竟乖巧地候在脚旁,一时间相挤相撞的叽叽声不绝于耳——用不着猜也 清楚不过在啧啧称道着味道鲜美罢了。我不知道如此这般地还要折腾多久,但觉得 时间长了没准儿又得出事。望着那两排跪得几近麻木的肉体,望着哥蜡黄的脸…… 我的眼前顿时泛起一层温润的苦涩,真说不清为爹还是为哥,抑或还有这诸多跪着 的众生吧。 其实我的担心并不是胡思乱想也不是没有根据,因为若是胡思乱想若是没有根 据就不会在短时间内得到验证。当大家在灵柩前苦煎苦熬时,我的神思倏然化作一 只云雀蹿上了苍穹。我不敢告诉周围的人自己是怎样在棉絮岛般的云块间荡舟往来, 更不敢炫耀超然于尘世之上的洒脱和轻灵,因为这些感受只能与亲爱的读者共享… …我沉溺在这种境界中迷恋忘返,是一声艮滞的闷响把我拖回到现实的世界。我吃 力地睁开眼睛,发现哥已倒在灵前。他两眼紧闭气若游丝,满是白沫的嘴角在抽搐 中微微翕合…… 由于这一突发性事件出乎殡仪事先的安排,灵前顿时显得很乱。人们经过短暂 的惶惑后就抢上前去搀扶,并高一声低一声在哥的耳边群猫嚎病鼠般喊了起来。记 不得这样喊了多久却总是不见回声,大家就纷纷议论应该如何如何如此如此,说不 管如何还是送卫生所为好。殡仪失措地望望众人,只得附和说“应该如此”。 不想话音刚落,哥却突然苏醒过来。他吃力地欠开眼睛,挣扎着说出一句话后, 又昏了过去:“不,哪儿也不去……俺不能撇开爹。” 大家一时间立在院子里不知怎样才好,便纷纷把目光投向殡仪。殡仪想了想, 先让人把哥抬进屋里,又请来乡医给他挂上滴流,这样忙活了半天才算安顿下来。 众人走后,我困顿不堪地坐下身,凝望昏厥中的哥,并试图透过那蓬乱的头发和拙 朴的脸,去认识灵魂中的他。此前,我一再宣称自己很蠢很笨,但心里常常认为哥 还不如我;现在,我默默地把自己和哥放在一起,反复比较后的结果是我实在不如 哥——哥身上有的东西我却没有,我所缺少的东西在他身上绰绰有余。这一发现来 源于我对哥近距离的接触和体察,连日来,从人们对哥的认可和称道中,我一次比 一次深切地觉出了自己的稚嫩和虚妄。 黎明前的屋子里静得有些瘆人,几缕鼾声从隔壁传来,把夜衬托得墓穴般死寂。 哥躺在炕上,干裂的嘴唇不时地翕合着,看去如一头老牛在咀嚼着口中的余味—— 那味儿或酸或甜或苦…… 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陡地涌上心头,我又一次想起了哥那句“家有千口,主事一 人”的口头禅。眼下,随着爹的去世,岁月已把哥推上了家中“主事”的地位,可 我却不能为他高兴起来……连日里,哥除了率众在爹的灵前大嚎特嚎外,就是木偶 般听凭殡仪的指使。如果说殡仪是这场戏的导演众人是演员,那么哥毋庸置疑地是 这幕剧的主演!然而,他并不胜任自己的角色,长期的压抑和服从铸就了他一切听 命于人的性格,这个目前的一家之主竟什么事也“主”不了。在殡仪的指挥下,哥 自然而然地沦为一个实实在在的配角。说不出殡仪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把哥玩在股 掌之间,他在主持丧事时八面威风的背后,又是谁在主使他呢?我困惑地把目光投 向晦暗的窗外,视力所及是一片缄默厚重的黑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