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陆青山看望母亲那天正赶上古天一裁缝店十周年店庆。店庆在户外举行。那是 一座千余米的俄式庭院,幽静,夏秋两季绿树掩映。参加庆典的大多是古天一的新 老主顾,把他们请来,就是借这个机会答谢他们这些年对裁缝店的惠顾。店庆以自 助餐形式举行。备有熟食、酒水、果品。气氛祥和。这期间,古天一接了一个电话, 放下电话后他的表情变得肃然。妻子淑婉问,出啥事了吗?淑婉坐在轮椅上,是医 疗事故使她的下肢瘫痪。古天一说,没出事。淑婉不相信,但在这样喜兴的时刻她 又不能追问,就平静地看着丈夫出了客厅。 陆青山一直在院子外面站着,由篱笆墙隔着。喜洋洋的众人中,他一眼看见了 母亲。母亲在古家做女佣,大家都叫她陆妈。个把月没见着母亲了,可他不能走进 院子,他懂得规矩。母亲进屋一次,问淑婉有啥事没有。淑婉说,没有,你忙去吧。 他还看见了古秀峰、古秀莲、于丽娜,还有吴恒。于丽娜与古秀峰形影不离,她穿 件旗袍,蓬松的黑发在右耳旁一束,系了一条绸绢,这个头型就很惹眼。吴恒跟随 秀莲左右,端个托盘,托盘上有几瓶啤酒。 晚上,陆青山又来了,人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淑婉悲伤的哭声,边哭边说, 他要是走,我就不活了。他不能走,我不叫他走。没有谁劝她,任她哭诉。客厅里 灯火通明。淑婉的一对儿女戚然站着。古天一仰在藤椅里,眉头紧蹙。只有陆妈拿 温湿的毛巾给淑婉擦泪。原来是那个不敢追问的电话让淑婉如此痛心。电话是街道 办事处打来的。动员古天一:凡适龄青年都应积极行动起来,以赴朝参战的实际行 动来保家卫国,这是义务。 古秀峰恰是适龄青年。 陆青山没敢进屋。不用问,他已略知八九。他居住的大杂院有两个适龄青年开 始吃饯行宴了。 回到家,芸儿已经睡了。这是一间由胶合板隔成的七平方的小屋,屋里放张床, 床边放张桌子。墙上钉了木架,上面堆着杂物。胶合板那边也是七平方,住着一老 一小。小的智障,老的是车夫,给杂货店运货。这两个七平方本来都是陆家的房产, 十几年前竟让嗜赌的父亲赌掉了一半。父亲从此蒸发了一样,至今杳无音信。长兄 为父,作为长子,陆青山深感肩上的担子沉重。比如母亲的养老问题。比如芸儿的 健康问题。芸儿自小缺钙,落下O 型腿。他发誓要为胞妹矫治残腿,苦于拿不出一 笔不菲的医疗费。还有,自己拿啥娶老婆,他常常被这些问题所困扰,一筹莫展。 陆青山在芸儿旁边躺下了,床太窄,只能腿通腿。他竟然失眠了。心很乱,捋不出 头绪,索性到露天走廊抽烟。走廊很长,木制的,连着两座楼梯,楼梯的拐角吊着 一盏灯泡。子夜时分,气温凉了许多。他听见更夫敲梆子,说平安无事喽,语调悠 长。 第二天,陆青山特意把古秀峰从裁缝店叫出来。秀峰问啥事。陆青山说,我代 你当兵去。秀峰直眼瞅他,陆青山说,真的,我想了一夜。他表情严肃,郑重其事。 古秀峰拽着他大步走,咱俩喝两盅去。陆青山说,不忙着喝,让旁人听见不好。这 时,陆妈在客厅门口朝他俩看,又朝儿子扬扬手,儿子也朝她扬手,大声说我抽空 过来。 过去了几天,芸儿突然闯入古家,她是来找母亲的。古家人都在客厅里,他们 发现芸儿的情绪不对头,古天一对女儿说,快去把陆妈叫来。陆妈正在厨房洗洗涮 涮,当她过来时,古天一正在读信:芸儿,哥当兵去了。原谅哥不能再照顾你了。 哥会回来的。 古秀峰一下子给陆妈跪下,一脸愧色,陆妈,从今天起我做您的儿子!这几天 他寝食难安。私下里他与陆青山达成了书面协议:一、陆青山自愿顶替古秀峰参军 ;二、古家为陆妈养老送终;三、负责治愈芸儿的残腿。显然不能再瞒下去了。他 把协议交给了父亲。 陆妈很敏感,一联想,便猜出个大概。怪不得儿子给我买条围脖,原来他…… 她眼前一阵发黑,身子软了…… 一阵慌乱,秀莲给她掐人中。芸儿连连说,妈你醒醒…… 陆青山也给胞妹买条围脖。母亲那条是烟色的,胞妹那条是紫红色的。哈尔滨 冬季漫长,围脖很适用。 又一个满树新绿的时节,古秀峰与于丽娜喜结良缘。仪式也在古家庭院里举行。 这座院子本是一位俄籍面包商的私邸。面包商是虔诚的东正教徒,是他虔诚地传福 音,使古天一信奉了东正教,于是,每逢星期日两人必在教堂里相会。古天一的俄 语水平虽不是很好,但都是在教堂里听圣经积累起来的。哈尔滨光复那年,面包商 举家回国。他对古天一说,你搬来住吧,花呀草呀,帮我照看着。宅邸共八间,辟 出三间作为裁缝店。客厅很大,有部楼梯直通阁楼,阁楼四面有窗,过去和现在都 作为佣人房。搬来时,秀峰兄妹对这里的陶瓷澡盆、烤箱还有室内厕所很好奇。以 前没见过,看哪哪都新鲜。 婚礼结束了。晚餐时,忙碌了一天的古家人聚在一起,要欢欢喜喜地吃一吃, 喝一喝,感受一份好心情。 酒过二巡,芸儿跑进了厕所,一下一下哕。母亲跟着进来了,问,吃啥吃不对 付了?芸儿不说话,直摇脑袋。不哕了。母女俩回到了座位上。秀莲给芸儿夹菜, 芸儿笑笑,把小碟里的菜夹进嘴里,嚼得很勉强。 闹洞房的时候,芸儿把自己关在阁楼里,一阵一阵的笑闹声从新房里跃上来。 不大一会儿,母亲领个男人进来,说芸儿快起来,让大夫号号脉。又说,是你古伯 伯请来的。 大夫走下阁楼时古天一等候在客厅里。大夫说,有喜了,别的没啥毛病。古天 一怔了一下,随即又做出笑容。送客回来,古天一冲新房喊,好了,就到这儿吧。 笑闹戛然而止,大家发现他板着脸,就都知趣地溜掉了。古天一又喊,秀峰你过来! 秀峰过来了,怯怯地站着。古天一喝问,你跟她到底咋回事?儿子左右一顾,客厅 里没别人,这才知道是问自己,怯声问,跟谁呀?还能跟谁?古天一从未这么凶过。 芸儿明白了真相,闯出阁楼,在楼梯上愤然质问,古秀峰,你是怎么保证的? 古秀峰这才知道自己惹祸了,羞愧难当,一动不敢动。芸儿又说,我恨不得杀了你! 然后就嗵嗵地下楼。母亲从厨房出来了,一把将她拦住。古天一拿手点着儿子,你 死了算了!古秀峰认罪地说,爸,我娶了她吧。放屁!古天一吼起来,你以为满洲 国呢!这句话让芸儿彻底绝望了,她甩开母亲的胳膊跑出去了。母亲追她,喊她, 她还是跑。古天一对儿子说,你去把她追回来! 芸儿是被古秀峰拦腰抱回来的,进了客厅,芸儿才停止了挣扎,她扑通跪下, 说古伯伯,让我离开这里吧。古天一说,你为啥要走呢?你走了我们不放心。芸儿 说,可我在这里您就放心吗?古天一被问住了。陆妈赶紧说,别胡闹,老实在这儿 待着。芸儿说,谁胡闹了?是我胡闹还是他胡闹?我蹦高去还不让啊?她已经泪流 满面了。母亲一下子明白了女儿的意图,心里越发酸楚,好端端的女儿被这个王八 蛋给糟蹋了,可她只能忍,不好意思发火。女儿的残腿毕竟是古家给治的,当痊愈 的女儿亭亭玉立在她面前那一刻,她发誓,这辈子给古家当牛做马都心甘情愿!此 刻,古天一也很痛心。这些年他渴望人丁兴旺,如果妻子不是遭遇了医疗事故,他 要让她接二连三地生孩子,让儿孙绕膝。他说芸儿,看在伯伯的情分,不走行吗? 古天一德高望重,芸儿没再高声大叫。古天一又说,把孩子生下来行吗?芸儿说, 可我要离开这里呀。古天一说,听伯伯一次,生下孩子再走。我算了算,你顶多多 呆半年。这半年,你啥都别干,伯伯给你开三份工资。芸儿是裁缝店的学徒工。她 喜欢这份工作,想穿啥亲自做,像秀莲那样,走在大街上吸引很多目光,问她的衣 服在哪买的。古天一说,现在是新社会了,不兴娶两个了,不然的话,伯伯允许你 做小…… 陆妈拿个布兜购物去了。每天九点钟左右她都要出去一趟,把一天的日用所需 买回来,风雨无阻。她愿意一个人在街上走走,借机会寻找丈夫。尽管她对丈夫满 腹怨恨,可她还是想找到他。他穷也好,富也好,毕竟是孩子的父亲。一个家,有 妈有爸,有儿有女,这才是完整的。她还有这个打算,自己要是动弹不了了,就离 开古家,回到那个七平方的小窝,由丈夫陪着走完人生。结果,每一次她都是落寞 而归。现在她放弃了寻夫,每天都要去公共报窗看战地消息。有些字她不认识,但 她会揣摩,会联系,偶尔也拦个行人问问,这样,大概的意思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