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天,陆妈没去公共报窗,连床也没起,恹恹地蜷在被窝里面。一年多了,儿 子在炮火硝烟中生死未卜,连封信也没有,做母亲的感受可想而知。古天一跟家人 说,陆妈想儿子了,让她好好歇歇。别劝,那都是废话,是伤口上撒盐。 古秀峰履行了做儿子的诺言,为陆妈端水端饭,梳头洗脸,还给陆妈洗衣服。 洗衣前逐一翻兜,从裤兜里翻出一张叠得很小的报纸,打开一看——陆青山的名字 在阵亡的名单里。他不敢把噩耗告诉家人,心里面满满的,都是无法弥补的愧疚。 于是,吴恒抽空就过来干活。这天,叶知秋也来了,当时淑婉正在院落里晒太 阳,他二话没说,推起轮椅朝外面走。他曾是古家的常客,小时候经常跟母亲来古 家串门,母亲一来就张罗打麻将,动不动就通宵达旦。 他推着淑婉回来时,客厅里热热闹闹的有好几个人。叶晓岚说,哥,你咋来了 呢?叶晓岚正在欣赏于丽娜的旗袍,总共有八九件旗袍,让她眼花缭乱。叶晓岚也 属于爱穿戴的女孩子,这一点,她跟于丽娜有共同语言。叶知秋戗她一句,我怎么 就不兴来呢?轮椅上放着一些东西,秀莲视而不见的样子。淑婉冲她说,咋还站着 呢。秀莲这才把东西往下拿,说柜子里存着三条毛毯,咋还买呢?淑婉说,哪是我 买的,知秋说去买烟,出来时就抱着这么多东西。我叫他退回去,他不退。秀莲对 叶知秋说,你拿回去给叶婶儿用吧,留在这儿也是放着。叶知秋说,我拿回去也是 放着,不如在这儿放着了。秀莲说,放久了会生虫子的,每年都要拿出去晒。于丽 娜说,好东西还怕多吗,打开柜子看一看都是享受。古秀峰说,给你一座金山你都 不嫌多。他很烦妻子对财物的贪恋,竟然没给她留面子。于丽娜不以为然,当然了, 可惜我没有那个命,到现在手上才两个镏子。淑婉说,秀莲还不如你呢,十个指头 是秃的。于丽娜说,不是没到时候嘛,到时候怕是脖子耳朵都光闪闪的。淑婉冲女 儿说,听见了吧,人家羡慕你呢。这话是说给吴恒听的,他默不做声,承受这挖苦。 秀莲说,光闪闪的没什么不好,不过,十指秃秃也无妨啊。转而对于丽娜说,只是 让你失望了。于丽娜说,你越来越厉害了,一刀砍断了我的念想儿,衬得我贪心十 足似的。淑婉抹下脸,够了,都歇会吧,我累了。就都静了。 古家给予芸儿的照顾是特殊的,吃的,喝的,一律是高营养。问题是再好吃的 东西也有腻烦的时候,靠粗茶淡饭长大的芸儿就要求换口味。母亲不敢依她。芸儿 妊娠后,古天一对陆妈说,给她吃小灶,一个人在上面吃。陆妈说,大家吃啥她就 吃啥好了。古天一说,不行,就这么定了。 几个月下来,芸儿的体重增加了二十几斤。实际,芸儿早就向母亲抗议了,她 说我要吃酱茄子,你为什么不叫吃?母亲说,别任性,你是为古家代孕,马虎不得。 芸儿说,问题是我看一眼就想吐。母亲说,哪有这么严重,不兴这样子。说完,母 亲走了,不容女儿再为自己找借口。女儿更来气了,端上来的饭菜她一口不动。一 连两顿。母亲妥协了。依着女儿的口味也没什么不好,让她有好心情,比吃山珍海 味重要。幸好她端着托盘上阁楼时没有谁留意碗里的东西。 只有于丽娜对托盘上的东西耿耿于怀,尤其她怀孕以后。背地里,她对丈夫说, 你跟老爷子说,我也有了。丈夫说,你啥意思?于丽娜说,啥意思你知道。丈夫说, 你别添乱了,想吃啥偷着吃。于丽娜火了,我是明媒正娶,凭啥偷偷摸摸的。丈夫 说,你有意见了是不是?于丽娜说,凭啥两样待遇?丈夫说,你少跟她比。你要是 她,也供着你。 于丽娜是专职太太,喜欢到公园里聚票友,喜欢逛街,若天气不好,就不得不 圈在家里。有一天,窗外风雨交加,她悄然上了阁楼,逐一在阁楼的四面窗前朝外 看,良久,才踱到床前,笑微微地说,你真福气,倒成了姑奶奶了。芸儿不还口, 不抬眼,脸上无表情。母亲嘱咐过她,为了古家,咱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忍耐是 金。于丽娜说,我知道你没脸跟我说话,小样吧。你再跟他脱裤子试试?芸儿还不 说话,但泪水已经流下来了…… 那个冬日的傍晚,古秀峰给叶婶送试穿的呢料大衣。通常情况下,是顾客亲自 到裁缝店试穿,发现哪儿不合体,改动还来得及。因积雪太厚,古天一就派儿子送 衣上门。临出门正好碰见了芸儿,他说陪我走一趟行吗?芸儿说,上哪?古秀峰说, 叶家。芸儿想都没想,就跟他去了。她是想借机会见识见识叶家阔气得什么样。从 叶家出来后,芸儿说,叶家的落地钟真好,赶上我高了。古秀峰说,那是进口的, 一般人买不起。芸儿说,那个能唱歌的东西是啥呀?古秀峰说,是留声机。芸儿说, 古家有吗?古秀峰说,我爸不喜欢洋玩意儿。说着说着,芸儿突然尿急的样子,说 咋办呀?我想尿尿。他俩正走在江堤大道上,眼前是冰封的松花江。古秀峰说,随 便尿,这儿又没人。芸儿慌慌地跑出很远,在一棵树后蹲下了,站起来时古秀峰正 好走到她跟前,不知怎么,他突然抱住她,她想提上裤子都做不到,结果,古秀峰 轻易地就把事情做了。站着,速战速决。芸儿很紧张,也挣扎,你干啥呀?出事呢? 古秀峰说,你放心,出不了事。说完这句话,他禁不住呻吟起来了。 于丽娜说,你听着,我不许你跟他说话,他跟你说话你也不许说。他是我丈夫。 我没上法院告你,是考验你。她也警告过丈夫。有一次芸儿熨西服,袖笼熨不好, 古秀峰接过熨斗往上淋水,对芸儿说,温度不够,还得烧烧。火是炭火,支个钢架, 熨斗在钢架上不到十分钟就达到了热度。古秀峰又往熨斗上淋水,只见水珠滋啦啦 乱蹦,看见了吧。这才够温度。熨袖笼温度不够熨不好。熨反面,上面垫块布,熨 袖笼必须在模特肩膀上熨,要熨出弧度。这时于丽娜进来了,站在他旁边没说话, 表情也平静,却用鞋跟踩他的脚。他把脚抽出来,瞅她一眼。她往外走,他跟她出 去了。他说,你干啥呀你?于丽娜笑一下,小样吧,借你俩胆。古秀峰说,我是在 工作。于丽娜说,你再说一遍?古秀峰就又说一遍,语气强硬。于丽娜板起脸,工 作也不行!古秀峰说,滚。于丽娜说,你不怕丢脸我更不怕。你屁股上长啥了?古 秀峰就忍下了。 于丽娜对着芸儿哼一下,转身出去了,把门关得很响。伴着窗外的雨声,芸儿 哭了,先是默默掉泪,后来就哭出声,说王八犊子!我招你惹你了?我冤枉!外面 的雨瓢泼似的,漫过屋顶的树都弯下了腰,左一弯,右一弯,终是抬不起来。没有 谁听见她的哭声,她的吼声。有那么一瞬,陆妈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侧耳静听,除 了雨声,还是雨声。 也是一个落雨的日子,雨丝绵密,没有穷尽的样子。阁楼里,芸儿喊,妈,我 尿裤子啦。陆妈惊了一下,放下家务活,奔向阁楼的脚步显出了慌乱。 哪里是尿裤子,是羊水破了。接生婆由一辆人力三轮火速接来,古家客厅气氛 紧张,人们不安地朝阁楼望,怀着十二分的期待。随着婴儿第一声啼哭,大家终于 松口气,尤其是古天一,从这一刻起,他有孙子了。 孙子叫大地,是古天一给起的。很多人都说这名字起得好,有气魄。吃百天酒 这天,亲朋好友聚了几十人。孙子由淑婉抱着,每个宾客都要蹲下,捏捏小家伙的 脸蛋,说几句赞美话。 为了这个日子,古家人都特意打扮了一番。古天一穿一套乳白色中式便装,这 穿戴使他更显得亲切随和。 芸儿躲在阁楼里面,羞于见人。古天一劝她说,这多不好。来人肯定要见见孩 子妈,至于别的嘛,大家不想知道太多。芸儿笑笑,不说话。陆妈说,这孩子可犟 了,昨天我劝过她,她说我烦人。阁楼里多了一张儿童床,四周有围栏的那种。儿 童床上面吊着几个玩具,床里面摞着一些儿童衣裤,五颜六色,都是秀莲给做的。 客厅里气氛热烈,一波一波的笑声传进了阁楼。笑声中,大地突然哭了,芸儿知道 儿子想吃奶了,她很想跑下去,正犹豫着,于丽娜唱起了评剧,哭声一下止住了。 有人说,这招真灵,接着唱。于丽娜说,来,我抱着他唱。芸儿赶紧从门缝看—— 于丽娜把孩子横在怀里,缓缓摇着,对着孩子深情地唱——绣罢了红线绣绿线/ 香 罗帕银针上下穿/ 李月娥独坐闺房不住地盼/ 盼到今天/ 我是多么样的喜欢/ 今天 我到舅舅家中去拜寿/ 喜得是又看见俊卿我们离别已三年……掌声响起来了。于丽 娜对着孩子说,给我做儿子吧,行不行?你们看,小家伙笑了。掌声又一次响起来, 于丽娜受到了鼓舞,原地转了一圈,又亲孩子脸蛋儿。她已经显怀了,但宽松的衣 着将她不雅的腰围遮掩得很是巧妙;头型也变了,齐耳的短发由一条缎带兜着在脑 顶系个花。芸儿推门冲出去,噔噔噔下楼,被激怒的样子。陆妈懂得女儿的心,芸 儿你干什么?说着就迎上去,在楼梯口一把抱住了女儿。女儿极力挣脱,她越发抱 得紧,说不兴这样子。芸儿说,我出去还不行吗?女儿胳膊一抡,泪涟涟的跑出去 了。古天一朝儿子示意,古秀峰就急步出了客厅。于丽娜说,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