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说大奎的瞎话,拐弯抹角钻进了喜枝的耳朵里。 前几天赶集,喜枝碰见后沟的虾皮。虾皮嘴一咧,露出一口大黄牙,说妹子, 赶集呢。喜枝脚不停步,嗯地搪塞一声。虾皮紧跟一步又说,大奎没回来?喜枝又 嗯了一声,脚步加快,给了虾皮一个后背。虾皮快步跟上接着说,妹子,和你说个 事。喜枝继续走,她可不想听虾皮说事。见了女人挪不动腿的主,哪有什么好事! 喜枝的躲避和冷淡,并不妨碍虾皮继续努力,他小跑两步绕到喜枝前头,喜枝就不 得不停下。什么事?喜枝冷脸问。虾皮说,听说大奎在城里有家了。喜枝哼了一声 说,好呀,有家好呀!虾皮努力认真地说,真的,住上大房子啦。喜枝拿腔拿调地 问,又娶老婆有孩儿了吧?虾皮眨巴眨巴眼,哑了。喜枝扭身甩开虾皮,走进熙熙 攘攘的集市。她想笑,笑虾皮愚蠢,我喜枝虽说不是天鹅,你癞哈蟆的伎俩也太没 劲了。你以为你说大奎在城里有家了,你就能和我套上近乎?别说大奎没那两下子, 就是大奎真在城里有了大房子娶了二奶,你也没资格吃我的肉。 苞米种子刚落地那阵子,喜枝在堡子东头乔家小卖店接过大奎的电话,大奎说 种地他赶不回去了,说他接了一个装修活,全包,能挣个万八千,两个月内怕是回 不去了。还说,媳妇你受累了,别想我啊,我攒了好几个故事,等我回去说给你听。 喜枝怨气十足地说,谁稀听你的臭瞎话! 大荒沟的老人把说故事叫说瞎话。年轻人都上过学,明白故事和瞎话之间是有 区别的。传老婆舌的事儿,没影的事儿,或离谱的事儿才叫说瞎话。大奎讲的故事 都离谱,喜枝就把大奎说的故事统统说成是说瞎话。其实说瞎话是大奎的看家本事, 当年喜枝就是被大奎说瞎话说进怀里的。 那年秋天,喜枝二十二,大她四岁的大奎从城里打工回来割苞米,正赶上与喜 枝家换工。村里的壮劳力都进城打工了,家家户户大田里的活,平日都由呆在家里 的女人或老人相互帮帮手,等秋收忙了,壮劳力们急三火四赶回来,干了自家活, 还得把平日欠人家的工补上,村里自然形成互助换工的讲究。那时大奎在村人眼里, 不太顾家,家里欠工就多些。大奎爹拿出小本本,把大奎回来这几天安排得紧紧巴 巴。欠喜枝家一个半工,大奎爹给安排在最后,说,晚人家了,人家好有想法了, 你就给干两个满工吧。大奎不干,说凭什么?他们出的是娘们儿工,我是爷们儿, 干出的活能一样吗?我给干一天半,他们家已经赚了。大奎爹驳不过儿子,只好不 再说话。 喜枝和大奎虽说同住一个村,但两人没说过话。喜枝刚上初中时,大奎就跟村 里人进城搞建筑当小工。喜枝初中毕业后,除在镇上一家韩国人开的食品厂打了两 年工,基本上都在家呆着,用喜枝妈的话说,等着嫁人就得了。所以那些年,喜枝 和大奎见面机会并不多,两人很生分。这回大奎来换工,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就 不能不说话了。以往喜枝对大奎的印象不是很好,村里人都说,大奎这小子鬼精。 沾上鬼字,就算不上实惠人了。别人打工回来,小脸蜡黄,头发胶黏似的刺毛撅腚, 把肩上的编织袋往炕上一扔,趴炕上哼呀咳呀,像在城里受了多大委屈,回来给家 人抱屈。再说那个编织袋里,装的都是城里人扔的废物,像铁丝线、钉子、小孩子 玩的手枪、带画的旧书。家有小孩子的,顶多买点山里人不多见的花花绿绿小食品, 有媳妇的,给媳妇买件新褂子。喜枝哥就是这样一个主。可人家大奎就不一样了, 拎大皮包,装什么不知道,反正不像垃圾。他自己穿戴也利整,好像在城里享了福。 知底儿的人说。大奎这小子不正干,哈不下腰。大奎妈却说,哪年俺家大奎都能拿 回小一万呢。大奎妈瞧不起那些出了一年力拿不回多少钱的人。一万块钱,对喜枝 可是个大数目。不过,大数归大数,喜枝对大奎可没兴趣,大奎在喜枝印象里,说 瞎话歪,做事也歪,她记得一年前,大奎在喜枝哥家喝酒时说过一个瞎话,当然不 是说给喜枝听的,而是喜枝偷听到的:从前有个女人,从小到大没出过山,丈夫暴 死后成了寡妇,独自过日子,时间长了,想男人了,可又找不到男人,就把自家的 狗弄炕上一块睡,把狗驯得到天黑就钻女人被窝。大奎说完自己嘻嘻笑,一脸不正 经。要说大奎做事,那就更歪了。那年喜枝还小,上小学吧,大奎偷了堡子里本家 老叔的铜器件,那器件据说是祖上留下的,挺值钱。器件还没拿到家,就让老叔追 上了,寒碜一顿不说,大奎还让自己的爹一顿胖揍。这些印象在喜枝心里是永远也 抹不去的。当然了,抹不去归抹不去,对自己也没啥瓜葛,现在大奎来家里换工干 活,总得以礼相待。于是,喜枝就第一次和大奎说上话了。 话不说生分,等两人说上话,大奎来了冲劲,活干得像驴。喜枝的爹妈一个劲 儿说,大奎,歇歇,歇歇,别累着。等吃晌午饭,大奎动了三寸不烂之舌,说起瞎 话来。他说城里人傻,说城里人精不过咱乡下人,说他给一户人家装修,那家人格 色,不给上烟,连水都不舍得,还像狗一样盯着,不懂装懂,乱挑毛病。和大奎一 起干活的二小子火了,贴门口那块装饰地砖时,用自己的尿拌水泥,说让这家人天 天踩臊气。喜枝听了说,真缺德。大奎眨一下眼,灵机一动说,我也说那小子缺德。 大奎接着说,可那家人没看见,还一个劲儿表扬二小子,说就这块砖贴得好,贴得 正。我说这家人闹邪,其实哪块砖贴得都正,他偏偏提那块砖,提得都让我心虚了, 我怀疑他们是不是闻出臊味了才敲山震虎。喜枝爹听了,嘿嘿笑。喜枝妈听了,也 跟着笑一声说,你可别干那丧良心的事。大奎一本正经地说,我能干那种事吗?我 想的是多挣钱,以后找个好媳妇。说完,还偷偷瞅了喜枝一眼。 到了第二天,大奎干得特猛,歇的时候,正赶上喜枝一人在地里,两人隔着五 六米远。他对喜枝说,你在家囚着,怎么也不进城干点什么?喜枝说,不爱去。大 奎说,傻,城里多好玩呀。喜枝不语。大奎又说,不去也好,城里太花花了,去了 就学坏了。喜枝问,你学坏了?大奎说,我想学坏,可我坏又能坏到哪儿去。我坏 就娶不到媳妇了。这句话,似乎动了喜枝的芳心。接下来,大奎又在喜枝家多干了 一天活。大奎会说话,说也不差一天两天,我干活愿把活干利索。正是这句话,喜 枝对大奎原先的看法翻个儿了。活干到后晌,喜枝就有想法了,瞅家人赶牛车往回 拉苞米棒子,地里再没别人了,就对大奎说,歇会儿吧。两人就挨膀坐在苞米秸堆 上。大奎胆大,抓紧时间问,你妈没给你说婆家呀?喜枝说,不着急。大奎说,不 着急对,急了找不到好的;我努努力,多挣点钱,到时我娶你。喜枝脸红了,骂他 一句,缺德,谁跟你呀!大奎倒大方,说,现在不说这些,没用,等我挣足了钱, 能让你享福了再说。喜枝低头不语。大奎说,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城里的故事。 见喜枝想听,大奎来劲了,说,有个小寡妇,人长得……喜枝说,你怎么又讲小寡 妇?大奎问,我讲过吗?喜枝歪头说,你早就讲过。大奎真的想不起来了,嘴很认 真地咝咝着,我讲过吗?喜枝说,你忘了,那个和狗睡一个炕的。大奎眨巴眨巴眼, 故事想起来了,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何时说给喜枝听过。我没说给你听呀?大奎还在 努力想。喜枝说,你在我哥家说的,我偷听的。大奎恍然大悟样,哎呀,那个故事 你怎么能听呢!那个故事有点缺德。我说这个好听。不讲小寡妇,说一个老头的故 事。喜枝默默不语。大奎开讲了,说有个老头得了半身不遂,快要咽气了,想起老 伴儿一伺候就是几年,感动了。有一天老头抹着眼泪儿吐字不清地对老伴儿说,我 呀,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呀。老伴儿说,都这年龄了,你都这样了,还讲啥对得起对 不起的。老头很犟,非要表达一下他对老伴儿的歉意,就说,我呀,出过轨呀。老 伴儿说,啥出鬼不出鬼的,我看你这老鬼是老糊涂了。老头摇摇头说,不是老鬼的 鬼,我跟过咱家老邻居唐寡妇,上过她家的炕呀。老伴儿说,上就上呗,我早知道 了。老头一怔,问,你早就知道?那就更对不起你了。老伴儿说,没啥呀,要说对 不起呀,我也对不起过你。老头听明白了,傻呆呆地望着老伴,流满嘴哈喇子。老 伴儿说,你看咱家老大,像不像咱家过去的老邻居吴大哥?老头啊啊了两声,呜啦 呜啦说不出话,脸都变了形,眼一闭,再也没睁开,气死啦。喜枝不解,问,这是 啥瞎话呀?大奎说,你没听懂?喜枝懵懵地摇头。大奎说,这叫脑筋急转弯。你真 傻,还没明白?喜枝还是摇摇头。大奎兴奋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不懂!随后又说, 不懂好,我告诉你吧,他家老大不是和老头生的,是他老伴儿和吴大哥搞破鞋生的。 喜枝恍然大悟,上去就给大奎一拳,你缺德!我不听这个!你净说破瞎话!大奎随 势扯过喜枝伸过来的手,喜枝就倒在了大奎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