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软绵绵的,这样怎么行?要演出当代青年爱憎分 明的阶级感情,不能搞成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王家驹声音很火,没等排练完就叫 停。气哼哼地走上台,一把将胡萌扯到一边,尤其是你!化妆,过来,把,把她, 搞,搞丑一点,这样怎么行! 胡萌眼含热泪。王书记我不演了成吗?这张脸是爹妈给的,我总不能因为上这 期培训班、搞这次结业联欢就换一张吧。 胡萌哭了,泪却流到我的脸上,我猛地坐起来,泪还在流,接站的时候尚早。 四周一片死寂,昏暗的楼道里我拾级而下。胡萌,我说。胡萌,楼道跟着说。自从 去年春节下雪,把上百万人滞留在广州车站后,站前广场就被隔离成现在这样一座 迷宫,铁路上的人说这样便于管理,就是不想想便不便利旅客。大红标语当头挂着, 旅客是上帝,车票是请柬,一张请柬把上帝赶羊一样赶进铁栅栏迷宫里,电喇叭一 顿吆喝。上帝们背包摞伞,晕头转向,唯命是从,一脸愧色,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 么事,中国的上帝真乖。 我隔栏眺望,死死地盯住出站口潮水一样涌出来的上帝们,仔细辨认着我的那 位不速之客。列车晚点,到站时间不能确定,广场上我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了,头 顶上是南国三月的太阳,过早到来的大热天有点让我招架不住了。 我全神贯注,目不转睛,我不能再犯错,不然在老同学面前真说不过去了。 一张张陌生的脸从我眼前滑过,这才惊叹遗传基因的伟大,就这么为数不多的 几个零件,怎么会组合成无数张绝无雷同的面孔,这还不包括千差万别的内心世界! 我努力地在这些不同的组合中寻找记忆里当年的胡萌。 胡萌有着惊人的美丽。即使是一块木头,面对她也会热血沸腾。她高胸翘臀, 宽肩长腿。她的眼睛和鼻子是欧式的,肤色毛发却是典型的中国造。或笑或颦眼睛 里永远汪着一湾秋水,稍微一闭,睫毛便乌云一样遮住半张脸。脸蛋白里透红,红 里泛粉,嫩得好像一股小风都能把它吹疼了,一朵雪花都能把它砸破了,让你就有 了上去摸一把的冲动。当然这一切都是十天后的印象了,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班,混 熟了才敢认真端详,才能看得这么真切。这不是我的懦弱,殊不知美丽也是一种威 慑。最早我只敢端详她的一只手。右手。 男左女右。当时我记得我这么说。 黑龙江省青年文学家培训班选在中国的石油城大庆举办,一是地方宽敞空气好, 大草甸子一马平川,白雪覆盖着原野,凛冽的空气让你有一种洗肺的感觉。二是大 庆人敞亮,不抠,伙食搞得硬,一日三餐换着样地吃,餐厅里温暖如春,各种饮料 啤酒成箱摆着,五十七度的北大仓可劲造。这类培训班吃好玩好是第一位的,学不 学并不重要,因为谁心里都明白,要靠这三个月时间学会写小说那是不可能的。谁 也没指望能一学成名,玩一玩放松一下结交几个圈子里的朋友倒是正事,所以学习 气氛相当宽松,教室里经常充满欢声笑语。也不知道是谁透露说我会看手相,一下 课就被围个水泄不通。我极力推辞,说我怕公安局的来抓我,一个愣头青当即站起 来,胸脯子拍得嘭嘭响,老虎拉车,你问问他们谁赶(敢)啊!才知道这位仁兄也 是警察,而且在当地颇有些名气。推不掉就敷衍吧。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云山雾 罩,不过我始终把握住一个原则,说好,前程似锦;说孬,总会有转机。这样一来 每一个人总是揣着希望来,抱着满意走。也不能说这全是迷信,全是撞大运,我还 真就说中几个,一位从佳木斯过来的细皮薄肉的女士,眉头成天锁着个小疙瘩,一 脸小皱纹像风吹雨打后的蜘蛛网,一伸手掌心乱糟糟一团纹,像攥着一把乱麻。我 说你心思重呢,整天不顺心的事缠身。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我知道有门儿,便顺着 说下去。我说你的人际关系不太好,在家婆媳关系不行,在单位也常受人欺侮。她 马上解释说,我命不好。我说不是命的问题,这皆因一个善字。人善被人欺,马善 被人骑呢,一语未了,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就在我名声大噪的那个下午,胡萌把 手伸给我,有些理直气壮,也有些挑衅的意味。同时伸过来的还有另一位女生。我 抬头看了她们一眼说,你俩等一会再说。等凑热闹的人散了,她俩一起把我堵到走 廊的尽头,胡萌一脸认真,睫毛朝上翻卷,扑闪闪像一对鸦翅。我们怎么了?为什 么要等一会再说?另一位也板着脸严阵以待。我看她俩均三十出头,一张刻意描画 过的脸掩不住岁月的沧桑,却经常显出一副少女的矜持,又和那些同龄女人不大合 群,经常是两个人形影相随。看到这种情形我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底,就大胆地冒 了一句,我说你们这两位单身贵族怕是在婚姻上遇上麻烦了吧?一下说得二人只剩 下翻白眼对视的份儿了。我看见胡萌的眼白如夜的青天。 像吃坏肚子的人在排泄,出站口的人流稠一股稀一股地往出挤,眼瞅着挤尽了 还是不见胡萌的身影。突然担心她会不会下错车。手机打过去,无人接听,人多嘈 杂听不见铃声也是常有的事。我劝自己再耐心等待,在记忆的库存里又继续搜索那 个尤物般的胡萌,以及和她相关的记忆碎片。 快结业了,班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窗外大雪纷飞,女生宿舍里冷冷清清,下 午放学后我例行班长之职去查房,胡萌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她说肋条疼,脸 色苍白如纸。我说岔气了吧。要不要给你按摩一下。她说你会?一边说一边翻转过 身子。她穿得很单薄,一伸手一股沁心的凉浸淫着我的手心,我说你穿得这么少是 不是感冒了,她说可能吧,只是一喘气肋条疼。我扯过一条枕巾垫在她背上就开始 按摩。前几年气功热,心血来潮,跟一位邻居盲人学过一点按摩技法,起承转合、 走经点穴还蛮像那么回事,果然她很快就说舒服了许多。她人很瘦,肋条根根可数, 一咳嗽更加明显,空荡荡的屋子,清冷的空气,孑身一人的她让人没来由地生出一 种怜悯。也许是哪根神经被拨动了,我无端地冒出一句,给你做首诗吧。她一下子 坐起来,扑闪着一对大眼睛神态像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这神态让我想起雨中的梨 花。当时我很有感触,几乎是出口成章,事隔十多年,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只 记得题目叫《竖琴》,是针对她那可怜的肋骨说的,诗句则言及她孤独的现实。屋 子很静,只有我带点夸张的男中音在空空的四壁间回响,等我停下来的时候,发现 她已经满脸是泪了。我说对不起惹你伤心了,她说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读懂我心的 男人,其实对于我的前景,自己早已有过打算,我就这么一个人漂泊,等感到厌烦 了就找一个遥远的地方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我说你太伤感了,生活其实原本没有 我们想得那么好,也不会差得容不下一个灵魂的栖息。她说我算是把这个世界看透 了,到处都是欺诈,到处都是陷阱。我说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一句话没说 完,她一下扑到我的怀里号啕起来。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任她大放悲声,我 感觉她的身体真像久弃在石井栏边的一张瘦骨伶仃的琴,体味则更像一只刚出水的 青蛙。我替她擦泪,她头拱在我怀里不肯抬起,好不容易劝止了声,才从她哽哽咽 咽断断续续的诉说中得知内情。她三年前就处了一个俄裔男朋友,她把自己的一切 都给了他,就在他们谈婚论嫁的当口,他把她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一次性骗到手后, 立刻人间蒸发。她是在四处寻找无果后,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才来参加这期培训班 的。很难说清楚当时是出于何种考虑,我当下把身上仅有的五百元钱全掏给了她, 我说就这点了,先救救急吧。她没大推辞就收下了,抹了一把挂在睫毛上一粒粒像 小灯笼一样的泪珠说,我早已身无分文了,要不早就和她们一起回家了。我说你真 傻,为什么不早点说。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仰起泪光莹莹的一张粉脸说,一 梦哥,谢谢你救我,这钱我一定会还的。我凝视着那张熟蛋清一样的脸说,说什么 呀你,同学一场这点钱还值得一提。我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疼,这毕 竟是我两个多月的工资啊。我知道我比较小气,不光表现在钱财上,这是个致命的 弱点,前妻的离去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有脚步声从走廊口传来,我立马挣 脱她的双手往外走,身后响起她喃喃的絮语,让我忆起儿时雨天的水塘。哥,哥, 你是个好人,我这辈子不会忘记你,哥,哥…… 结业后有过几次电话联系,后来她“北漂”了,家人一致反对,同事劝说无效, 她毅然辞掉了铁路上的一份公职,只身一人闯天下了。二年后突然接到她的一个电 话,是北京一家女性杂志,她说她在那里当编辑,有稿子可给她寄过去,并强调说 这是给底层妇女夜晚看的杂志,一定要写得真刀真枪。我说我明白了,当真按照她 的要求寄过去几篇,也发表了一些,多是些性普及类的散文,只是没见到稿费。以 后断断续续又寄过几次均没见回音,渐渐地也就把她这个茬给忘了。有几次朋友相 聚我打听过她,说是早不在北京了,还有信息说她把所有的积蓄都买地种树了,后 来亿林公司犯事了,她也全折了进去。酒桌上的话不可当真,不过我真为她的处境 担心。她是个不安分的人,她是一只不喜欢呆在池塘里的青蛙。 这一次突然南下,说有天大的好事,她会羽化成一只天鹅吗?抑或是一只点水 的蜻蜓?我有了想立马见到她的冲动。 她终于现形了,在挤挤擦擦的人群里,依然是一位鹤立鸡群的贵妇。我手把铁 栅栏踮起脚高声大嗓地喊了一声,顿时惹来不少白眼。我并不在意,广州人就这德 性,大广场里不就是声大了点吗。我的喊声发挥了作用,她也发现了我,朝我摆手, 一脸的笑。她身材高挑,快步走来,挤到栅栏边把手伸给我。我的手心一股清凉, 多年前的记忆被调出存盘,没错,还是那个胡萌。出站的人很多,一阵拥挤过后我 们终于走在一起了。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光鲜的脸蛋,鸦翅一般的睫毛,只是脖子 深处有了一些皱褶,看得出再精心的保养也难掩岁月的沧桑。那张让人看见了就想 亲吻的性感嘴唇仍然鲜艳地亮着,只是好像少了一点弹性。不合时宜的一件貂皮大 衣让她冒了满头的汗。一个双肩包一只女士手袋,不像旅行也不像购物,有点不伦 不类。我赶紧接过了双肩包,笑着对她说,也不看看天气预报,你以为还是牡丹江 呢。她笑着脱掉大衣,体味清爽地靠过来。 晚餐选在就近的一家“洞庭土菜馆”,我说你害怕辣不,她说我这一辈子就不 知道什么叫害怕。我说那就这儿了。酒店的生意很好,单间没有位了,我抱歉一笑 说不好意思,她说你坐过来点就行了,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我说什么好事呀能 轮到我。她说急什么,也得让我喘口气不。服务员小姐上了茶,她端起来就喝,我 小心地微笑着说要不要先冲冲餐具,她立即从那只希腊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来,就 是有一万个细菌冲掉五千还剩五千哩,这么个大活人还怕几个小小的细菌。说着, 葱根般的手指点着我的鼻子尖,跟广州人学吧你就,腐败了你!我们喝红酒。她的 酒量不亚于我,很快一瓶就见底了,我疑心这跟她的俄罗斯血统有关。没等我说话 她就朝服务员摆手说,再来一瓶。第二瓶下去一半她才说到正题,开口的第一句话 是,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敢忘记你。我笑着说,有那么严重吗?她郑重地说,滴水之 恩,涌泉相报,你是个好人我才来告诉你。我说,难为你还想着我,那真得谢谢了。 她用一根筷子在我面前很自信地来回晃动着说,别,先别,等你发了财再谢不迟, 那时候起码是白云宾馆或广州酒家了,看来她对广州不比我陌生。 也不知是怎么搞的,聊着聊着就聊两岔去了,饭局在一种不大和谐的气氛中结 束了。饭后她提议逛街,我们肩并肩地走在流光溢彩的珠江岸边,江风紧一阵慢一 阵地吹过来,凤尾葵暗影婆娑,人就有些陶醉。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忽然来了一句, 你蛮幸福的吧。不知道她的所指,我以笑作答。我说凑合着过吧人生就这么几十年。 她马上一脸正色,俨然一位修女,怎么能这样你,人这一生一定要做成一两件大事, 那才不算虚度,那才能对得起自己。我说你行我怕没机会了。她停下了脚步,转过 身,脸近距离地对着我的脸,厚墩墩的嘴唇在霓虹灯光下一张一合,声音和口型就 有点不同步,她说现在机会来了,是上帝送给你的,就看你如何把握了。我这才想 起刚才酒桌上她说的那半截子话来。她当时用酒杯很响地碰了我的酒杯一下,声音 却压得很低,只拿五万,一年回本,这个数的利润,知道不?一只手指头明晃晃地 举在我眼前。我大声说一万?她慢慢地摇头。我小声说十万?她慢慢地摇头。我声 若游丝说一百万?她还在摇头。我说我喝多了。她忽然沙哑着嗓子说一千万你个傻 瓜!我大声说埋单小姐。我听说过天上掉馅饼,没听说过天上掉磨盘。 有游艇驶过,豪华而艳俗,天台上坐满了游客,在轻音乐的旋律中,外地人在 尽情享受着南国独有的风情。等游艇过去光线暗了下来,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说, 醒酒了吧坏蛋,我们还得说正事。我心里升起一种不快,我说你说吧我听着。她滔 滔不绝地说起来,关键词大概有这么几个:民间资本运作、国家支持、负调控、院 士博士十几万人参与。我的心底渐渐泛起一个念头:遭遇传销。我一直对这些不按 常规出牌的人生游戏深恶痛绝,以美丽的幻想为先导一意孤行,到头来是害了自己 也坑了别人。这种东西像毒瘾一样,一旦染上一时半会还戒不掉。这些人为了一己 利益可以失去理智,可以良心尽丧,可以毫不手软地向最亲近的人下刀。很可怕的。 我想及早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我说你得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胡萌还在喋喋 不休。在霓虹灯频闪的光影里,我忽然觉得她一点也不漂亮。 一路无语。孤男寡女,却话不投机。本来升腾起来的那一点点情绪,早已灰飞 烟灭。睡到半夜胡萌的电话响了,胡萌鼻音浓重地说,你过来一下。我说什么事, 就电话里说吧。她说你过来一下嘛,我还能把你吃了。我说这么晚了。她立即打断 我的话说,明天就来不及了。我只好往起爬。我说你略等。我承认美丽是女人致命 的武器,我开始兴奋起来,我已经预料到事情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