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更半夜好不容易才打到车,刚进住院处走廊老张就迎过来了,老张说是昨晚 上的事,老婆让他回家给她取毛衣,说是夜里凉想披一披,他前脚走老婆后脚就跳 楼了。那值班护士呢?我问。护士睡着了,直到我回来才发现人不见了,找了半天, 在楼底下躺着呢,早凉了。我一边朝太平间走,一边为老张叹气。老张真是个苦命 人,从小父母双亡,叔叔拉扯他长大,叔叔怕老婆,婶婶对他不好。他从十岁起就 负担起全家六口人的一日三餐饭,放学后还得带弟弟妹妹。自己的衣服从来都是自 己洗,洗碗拖地收拾屋,常常是全家人都睡了他才能做当天的作业。贫苦激励了老 张的学习,他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省重点中学,而后高中大学一路念下来, 毕业后先是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后被调到编辑部至今。在编辑部呆过的人没有 一个不说老张是个心眼好业务能力强的好人。眼看着要退下来了,老婆却查出了癌 症,乳腺癌晚期。老张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他两片嘴唇抖得像只大风天 里挂在树上的蝉蜕。老婆瘦得像根芦柴,一耗竟是五年,老张本来就没有多少积蓄, 这么一来更是家徒四壁了,死了也好,无底洞总算见底了,想到这里我才发现我的 心肠原本是很硬的。 后事很快处理完了,虽然说是病人熬不下去而自杀,但医院也应负疏于管理、 致使事故发生的主要责任。我四处奔走,多方协调,在申明家属不追究院方任何责 任的前提下,医院才同意一次性赔偿十万,并减免了近期的全部医疗费用。 办完丧事后老张执意要留编辑部全体吃餐饭,我理解老张的心情,我说那就简 单点,就小重天吧,大家都说对对小重天,小重天。小重天就在编辑部楼下,是四 川人开的一家夫妻店,口味一般主要是实惠,酒桌上老张站起来敬酒,两眼是泪攥 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撒开。我说别这样张哥,同事一场,应该的。 手机响了,女儿发来一条短信,女儿说今天是妈妈的生日,我发信祝贺她生日 快乐,妈妈回信问起你身体怎么样,心脏病犯过没有。妈妈心里一直惦记着你。爸 爸你给妈妈回个信好吗?我一时犯了犹豫,一是我真的把妻子的生日给忘了,有负 罪感,二是这么晚了再去祝贺会不会显得假惺惺。手机几次拿起来又放下,脑袋里 已是一幅空濛的图画了。 阳光,沙滩,海风,远处有帆。 一梦,广州好吗?嗯,不错。 想家吗? 想雪。 老张的事过去一周后,赵小毛把我堵在半路上,愁眉苦脸地跟我说,哥我闹心。 我说咋的了?好好的闹的哪门子心呢。赵小毛低着头,脚后跟一下一下地磕着人行 道边的一块水泥护板,护板磕下一摊碎末子,也没憋出一句话来。我说有屁快放, 大热天的没人陪你挨晒。赵小毛这才紫涨着脸说,我的记者证让人扣下了。我说谁。 他说派出所的。我说犯啥事了。赵小毛说和圆圆开房间,警察闯进去了,说是嫖娼。 我大声说,你他妈没嘴呀。赵小毛说,说了,好说歹说都不行。你让他们往编辑部 打电话呀。我大声喊道。赵小毛有点要哭,我丢不起这个人。好啊,你他妈不想丢 人就拿钱吧,没说罚多少?五千。操他妈的真黑。我骂了一句才后悔起来。赵小毛 爱情屡屡受挫,圆圆大学毕业刚到编辑部不久,觉得蛮不错的一个孩子,才让赵小 毛发起爱情攻势的。现在的年轻人像你那时候呢,开放得很,一旦彼此有了感情, 发生性关系是很正常的事,再一想就觉得是自己昏,妻子离了,女儿读寄宿,房子 整天空着,咋就没想到给年轻人提供点方便呢。我指着赵小毛的鼻子对他说,赶快 回去给我上班去,罚款的事我去摆平,这事就当没发生。赵小毛还在犹豫,我忽然 想起一件事说,噢对了,今晚上我要出趟差,三天后回来。说着掏出钥匙递给他, 指着他的鼻子有些夸张地说,去给我好好看家,我的鹩哥要是饿死了,我的花要是 旱死了,就当心你的小命吧。赵小毛一听,小虎牙一龇,开心地笑了,哥你就放心, 我一宿不睡觉也要伺候好它们。我笑着说了一句那还不快滚,心想还不知道去伺候 谁呢。这么想着自己倒觉得失落起来了,立马又摇摇头,笑着骂了自己一声混蛋, 直奔派出所去了。派出所有好几个老熟人,当年办暂住证时就常和他们打交道。一 进门所长热情地迎过来说,哪股风把你这个大主任吹来了。我环顾一圈,笑脸相陪。 我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是来向各位负荆请罪的,接着说出原委。所长听完哈哈大 笑,说真是误会了,得罪得罪。当时你们那个小伙子是说了,可是我们小李是你们 那儿的片儿警,他清楚地知道,你们编辑部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漂亮姑娘。说着话 锋一转打起了哈哈,其实这也不能怨我们小李,那个姑娘实在是太漂亮了。哎我的 大主任,什么时候把这么个靓妹安插在身边的,该不是主任助理吧?哈哈哈哈。事 情到此一切搞掂,我也嘻嘻哈哈逗他们开心,我说,老牛吃嫩草,皆因牙口不好, 凡是老牛没有一个不想吃嫩草的,只是有一条规矩可要记住哟。所长忙问什么规矩, 我说,窝边的嫩草,馋死也不能啃。全室的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从派出所出来,想想我该上哪儿去呢?想来想去只有去喝夜茶了。广州人这点 不好,只算计着如何挣钱,一点不懂生活。夜茶最晚只开到十二点,剩下的时间怎 么打发呢。一人走上海珠桥,就想起那天陪胡萌江边散步,这才有心思仔细欣赏起 珠江的夜景来。平心而论珠江的确很美,一江的水,一年四季看不出个涨落,就那 么不急不缓地流着。这才觉得生活应该像这江水一样,就这样波澜不惊那多好,何 必惊涛骇浪呢,就越发觉得胡萌实在是个不安分的人,就为自己没有轻易上当误入 歧途而暗自庆幸。这样一个人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得眼前一暗,江上的景观灯收了, 才知道是天亮了。 夜游珠江这个办法隔三差五来一次,一直延续了好几个月,直到赵小毛和圆圆 谈婚论嫁的时候,还是被他识破了。那天我夜游珠江回来,想起上午十点钟要参加 越秀区文联组织的一个文学艺术界的名人座谈会,就打算上午先在家搂一觉再去。 看看时间,早过了上班的点了,连想都没想就打开了房门,没曾想这两个小东西还 死猪一样在床上躺着呢。见我满身夜气,一头露水进来,赵小毛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衣服都没顾得穿,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嘟囔,哥,哥, 三个多月了。你咋能这样,三个多月了,你咋能这样啊哥。说得圆圆站在一旁也扑 噜噜掉泪。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的那个周末,赵小毛忽然一脸兴奋地找到我说,哥,我请你 喝酒去。我说不年不节的这是唱的哪出戏啊?赵小毛神秘兮兮地说,她叫我去交首 付,哥你说我交还是不交。我说那就交吧,还等什么,好歹得有个窝啊,你总不能 让人家跟你睡水泥管子吧。 听我说要交,赵小毛牙疼似的直嘶嘶,我说怎么了,你小子是不是罗锅上山, 有点前(钱)紧。他嘿嘿一笑说,不瞒你说,这几年一个接一个地拍拖,已经耗得 差不多了。手头的这几个钱连交首付都不够,拿什么办婚礼呀。我说事情总得一样 一样办。贷点款先交上再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河,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赵小毛 把空酒瓶朝桌面上“咚”地一蹾说,要是像前面那几个,今天还老公老公地喊着你, 明天一早电话里说声拜拜就没影儿了,我该怎么办?那我还弄房子干啥?办公室一 住,免费工作餐一吃,煤水电一分不掏,这神仙一样的日子上哪儿找去!我说一朝 遭蛇咬十年怕井绳,那你小子就打一辈子光棍算了,还讨什么老婆。 赵小毛还想反驳什么,摇了摇头又止住了。赵小毛从小家贫,花钱一向仔细, 买房子毕竟是人家的一件大事,哥们儿之间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忽然把话题岔开说, 哎你这期的版式搞掂没有?他支吾道,这几天不是正为房子事闹心呢吗,马上,马 上就好。赵小毛是刊物的美编,我这个编辑部主任是他的顶头上司。我立马换了一 种公事公办的口吻对他说,今天已经到日子了,工作上拖拖拉拉的毛病怎么总是改 不掉呢。赵小毛一脸堆笑,这不是赶上事了吗,哥宽限一天,就一天。 好像真有心灵感应似的,喝得晃晃悠悠往回走,妻子就发来了短信:少喝点酒, 按时吃药,一人在外,注意身体。那个生日短信斟酌再三始终没发,她的却先来了。 这是妻子离开一年多的第一个短信,反来覆去的念着,鼻子不由得一酸,眼泪差点 流下来。本来广州这个大环境是不喝酒的,可是编辑部一共九个人七个北方人,什 么山东内蒙黑龙江,酒乡哦。酒令不同酒德可是一样的,酒桌上没有一个不讲究的。 所以编辑部一向以豪饮出名,出版社十几个部门无人不晓。人家向你举大拇指,你 以为是赞呀,那是贬损呢,自己心里也明镜似的,这么个喝法早晚得喝出病来。 热水澡是可以解酒的。花洒天女散花,热水冲下来,周身通泰。不迟不早,就 在这时候手机响了。我裸着身子跑出去,是胡萌的电话,连我自己都感觉到惊奇, 胡萌的手机号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要我死,我要死了,我要,我要!我弓着腰甩 着手上的水朝她喊,我正光着身子呢,等五分钟好吗?她说要死你,就挂断了。 这肯定又是一次马拉松式的通话,一切搞掂后我在床上先让自己躺舒服了。妻 子离开后我一人享用大床,但还是很习惯地睡在我一向使用的那一边,我伸手用座 机打过去,随即把话筒放在枕头上,我做好了长谈的准备。让我没想到的是电话一 通胡萌马上喜气洋洋地冲我喊,哎哥们儿,长话短说,我还有事。我说,你说你说。 胡萌说这回我给你找了一份活儿,这下肯定对你的胃口了。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我急忙警惕地问什么事,你先说说。她嘿嘿两声又立即敛了笑,冷冷地说,害怕了? 好像我骗过你多少次似的。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打圆场说,哪里哪里,只 是想尽快知道是什么好事。她才换成一种很平静的语气和我说,有一位朋友是位旅 行家,想写一部个人传记找到了我,我搁笔这么多年了怕不能胜任,就推荐了你。 我说人家不了解我呀。胡萌说还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把你的具体情况说给她听, 当然也有些夸大其辞的地方,她当下就表示同意了,她说你认可的人一定错不了。 我说哦,有这事。胡萌欢快地说怎么样,你不是不敢赚大钱吗,那就赚点辛苦小钱 儿吧,不过这可是位周游全世界的美女哦,我和她吃过好几次饭了,出手大方得很。 我说这倒可以考虑,她现在在哪儿?胡萌说她长住东盟,最多给你五天考虑时间, 现在正在泰国旅游呢,要不她可没有时间等你。我说那好那好,让我想想。胡萌忽 然提高了嗓音,还想什么呀想,就你这性格怕是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我说是的是 的,我天生一只笨狗。胡萌说,你没说错,你真是一只笨狗,要不怎么连老婆都养 不住呢。我顿时无语,过了好一阵才说你怎么知道的。胡萌笑了,这无关紧要,要 紧的是以后要接受教训。我说估计没以后了。胡萌故作惊讶道,怎么,真的要独善 其身了吗?我说有这个可能。胡萌说算了吧,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我说那又能怎 样。胡萌说,这倒是个现实问题,你过来吧,我们好好研究研究。我心一热明知故 问,研究什么?研究你是天下最大的坏蛋。嘻嘻。咔,电话挂断了。我心火“呼啦” 一下燃起来了。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茬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