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生命之火被又一次点燃了,我的眼前每天都是胡萌美丽的面容,我哼着歌 走路,一步两个台阶上楼,连办公室几年没摘下过的窗帘也拿去洗了,房间里收拾 得一尘不染。赵小毛瞪着大眼睛瞅我,像看到了天外来客,哥,遇上什么喜事了? 我笑而不答,再问,一顿呵斥,去,种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别的事少管!赵小 毛挠着头皮走了。走出去老远还回过头来瞅。 就在我西行准备工作一切就绪的那个晚上,胡葫又打电话来催,几乎是愤怒了, 都能听到话筒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了。她一边喘着一边不由分说地喊道,我都跟人 家说好了,人家飞东盟的机票都订了,最多还有两天的采访时间,你倒是来不来, 给句痛快话呀。哪有你这样办事的!我已经定下了行程,让她这么一逼我不假思索 地说我去我去,马上马上。胡萌气恨恨地说了一句,真是的!咔地一声挂了电话。 看来是真生气了,她容不得我献一点殷勤,甚至不等听我的一句解释,我不知见了 面后怎么向她说才好。 旅游淡季,车票好买,很顺利地拿到一张硬卧下铺,收拾停当我就躺下了,睡 一宿觉明早就到,铁路上这个夕发朝至弄得挺好。躺下了却睡不着,满脑子全是胡 萌,全是那位美女旅行家。倒不是好色,一听美女趋之若鹜,我的目标是胡萌,也 是真的打算当一回枪手了。我知道像许多名人一样,这些人书出来肯定要署她自己 的名字,看来我还是免不了要为人做嫁。是不是宿命,早些年净干这事了。当了十 多年秘书,整天给领导写讲话写报告写论文写经验,上千人的会场里领导在台上风 光无限,自己躲在一个角落打瞌睡。今天大不了重操一次旧业,不同的是美女领导 给你钱!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当秘书真好,美女真好。想着美女,手机就 下意识地拨通了胡萌,我说我明天一早到,你们接个站吧。我特意强调了你们二字, 我想在踏上这块陌生土地第一时间就能看到我的工作对象。当然能听到胡萌的明确 表态更好,搂柴禾打兔子,稍带而已。想到这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胡萌呀胡萌, 你到底是柴禾呢还是兔子?我只是不打算拖得太久,我担心胡萌再旧事重提,说起 她那个让我既恐怖又眼羡的民间资本来(真眼热啊,当真能有这事,那可是一步登 天),何况编辑部还撂着一大摊活儿呢。临出来时我小心翼翼地向主编请假,我实 话实说,我说主编我找到了一份外快,能挣几个小钱,不过得出去一趟。主编正在 看大样,一边抬头一边摘下老花镜说,这年头,能抓挠几个就得抓挠几个,只要不 犯法,我就支持。我说犯法的咱不做,犯病的咱不吃。主编笑了说,那就好,不过 可要把家里的工作安排好了啊。我说那敢情。主编低下头又看他的清样了,伸出一 只手朝我摆摆说,去吧去吧,快去快回。我转身出门,他在身后又说了一句,这事 我知道就行了,别人问起你就说出差。我扭过头笑嘻嘻地说谢谢主编,明白。 电话通了,与此前火烧火燎相比今天的胡萌判若两人,我说得郑重其事,电话 那头的她却哼哼哈哈。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才跑过来,她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也许 是把说过的话忘了,或者是在一边敷衍着我,一边在应酬着什么。来不来就这样, 我的心里就有了一些失落。不过这一阵子我发现她的确很忙,有点日理万机的样子, 心情又好得不得了,就疑心她真的拿到那一千万了。一千万!一想起这个天文数字 我的脑袋就嗡地一下。 火车凌晨五点钟到站,一下站台带着夜气的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桂平比广州天亮得晚也冷得多。站台上没有胡萌的影子,出站口也没有。我随着人 流缓慢地向外移动,抻着脖子四下张望,那天接站的情形重新浮现在眼前,我为自 己的角色转换有点不好意思,为了一点小利就可以这样,人啊!再一想到胡萌那个 事儿,更觉得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也许人家压根就没那层意思,只是自己的错觉也 说不定。这时候手机响了,胡萌哈喇着嗓子问我到了没有,我没有好气地说,现在 就在站前广场。胡萌说哎呀真不凑巧,我的车昨天让他们开出去给刮了一下,怕我 骂偷偷送去修了。刚才我一取车才知道,让我把几个小崽子好一顿臭骂。哎,那怎 么办呢,要不你打个车过来吧,锦绣天堂,司机没有不知道的,就五分钟车程,我 在小区口站等你。委屈你了,对不起哥们儿。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的车刮了,她 说得轻描淡写,我却为她巨大的经济变化吃惊。 果然很近。锦绣天堂,气宇不凡,只是这个名字怪怪的,让人有点不舒服,又 说不出为什么不舒服。我说直接开进去,司机不友好地看了我一眼在门岗前停下了。 果然保安出来了,松松垮垮的制服,高高瘦瘦一个人,睡眼惺忪地问我什么事找谁。 我刚要张嘴,就看见胡萌从一小片薄雾缭绕的桂花林后面走出来,一边听着电话一 边远远地朝我招手。保安回头看了一下说,进去吧。我没动,等着她过来。她小跑 起来,手机却一直贴在耳朵上,直到跑到我的面前才收了线,轻轻给了我一拳说, 坏蛋,生气了?我没出声,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她。她穿一件菊黄色休闲碎花衬 衫,一条藕合色真丝七分裤,赤脚趿一双色彩艳丽的水晶拖鞋,十只脚趾都染了紫 色的蔻丹。我知道这个品牌很时尚,是今年的流行色,圆圆为此还挨了主编的一顿 臭训,害得我陪着做检讨。从零乱的发型我断定胡萌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心里 就生出一些不快。她瞅瞅我又低头瞅瞅自己,声音夸张地说,我怎么了,惹得你这 样瞅。我冷冷地说,你真忙啊。可不咋的,她马上接过话题,恢复了往日的热情, 这一天简直要忙死了,昨晚三点才睡,这一早又喊着去喝早茶,这些东西还让不让 人休息了。我统统把他们回绝了,我说对不起我朋友来了,我得陪朋友去,没你们 的份儿了。哈哈哈哈。我说你是今非昔比了。她又笑起来,笑得很灿烂。她说谁让 你当时犹豫不决呢,还大男人呢,命运之神哪能天天光顾你呀。我说是呀是呀,人 不信命不行。她又笑了,这回笑得有点朦胧,有点高深莫测,也没再说什么,只顾 领着我一路朝里走。小区真大啊,假山真水,绿化也是一流的,知名的不知名的绿 色植物疏密得当,错落有致,把一座座高楼映衬得更加气宇轩昂了,广州也不过如 此。我不由得说了一句,真气派。她回头瞅瞅我说,喜欢你也搬过来住吧。我马上 进行火力侦察,我说住不起啊。她说那倒也是,广东过来的人太多了,房租炒得一 天一个价。说着伸手朝旁边一指,看看,都是广东车。我顺着她的指点看过去,果 然是一排一排的外地车,广州车明显地多。我脑子里当时好像曾有过一个小小的问 号,这些车干吗都在小区呆着,而不去公司呢?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只是稍纵即逝, 以后竟一直没再想起。此后多少个不眠之夜,我肝肠寸断地想起这件事,就痛恨自 己当时为什么不继续追问下去,弄个水落石出呢?否则也不至于陷入这种求死不能、 想活无门的境地。 电子门、声控灯、防盗锁,我跟着胡萌在四楼一户门口停下来,我抬头看了一 下402.我说不清楚当时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要努力记住这个房间号码。402 ,402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了好几遍。 房间好像刚装修过没多久,是一种简装修,用的材料全是低端的产品,这个我 有经验,妻子离开后我的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这方面也该算半个专家了。不过我 还是赞了一句,我说小窝不错啊,她很谦虚地说不错什么呀,我不打算长住,先简 单地糊弄一下对付住着。说着从鞋柜里掏出一双拖鞋放在我的脚下,我发现柜子里 的拖鞋有十几双,都是三四元钱一双的那种,和她脚上的那双形成鲜明的对照,看 来她真的有许多应酬啊。我一边换鞋一边说这房子是买的吧,她说,租的,可以买, 也不太贵,只是我没大相中,朋友劝我买一套别墅,去看过了,很漂亮,地段也好, 我只是怕一个人撑不起来,要是……怎么了,你牙疼?我马上手捂腮帮子说,嗯, 有点上火。又迫不及待地反问,要是什么?胡萌没有马上回答,鸦翅般的睫毛遮下 来,要是……要是你……我马上补充道,要是我能做你的看门人,你每天一定会放 心大胆地睡觉了。胡萌笑了,好甜好甜。哟,雇一大作家当看门人,那还不得把我 烧死。我说我想把你咬死,说着扑上去双手托住她的脸就是一阵狂吻。她喘着气挣 脱了我的束缚,说,别闹别闹。等我松开了手又手指头戳着我的脑门子说,乖,听 话,别忘了你是来办大事的,你一定要做个了不起的男人。 我的眼前一阵恍惚。结业联欢晚会上,胡萌伸着手向我深情招唤,哥,哥,你 是个好人,你等着……王家驹带头喊好,台下掌声一片。 接风早餐是在一家“缘来是你”茶楼举行的,古色古香又透着现代气息。桂平 的早茶一点也不比广州的差,而且形制更为别致。 看来事先早有安排,胡萌带我一前一后进入一个单间,已经有一老一少等在那 里了。老者五十多岁,胖乎乎的保养得很好的一张圆脸,稀疏灰白的大背头梳理得 纹丝不乱,一身银灰色的西装,一条绛红色领带,只是质地看上去不是太好。他的 身边是个女孩,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肤色黧黑,牙和眼白就很醒目,总的感觉这两 个人不让人讨厌。见我们进来,二人礼貌地起立,一一和我握手,胡萌说这是王教 授,这是小丽博士,然后拍拍我的肩膀提高了嗓门对他们二人说,这就是我给你们 说起过的我的好朋友,我的班长,《南岭文萃》杂志社的主编,大名鼎鼎的作家刘 一梦。二人竟鼓起掌来,很程式却也很得体。鼓完了掌老者拉住我的手,示意我在 他身边坐下,嘴里不停地说,欢迎欢迎,人才人才。没用谁让,女孩就主动在我的 另一侧坐下了,胡萌背朝门坐在我的对面。入座后胡萌说,刘作家初次到我们桂平 采风,利用这段时间我们先务务虚吧,请王教授先给介绍一下这里的一些情况。我 看看女孩,抬头瞅瞅胡萌,心里说,美女呢?我的工作对象呢?胡萌看出了我的心 思,伸直胳膊往我杯里斟茶,压着嗓子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东北地方味很浓的话, 你看你,火燎腚的,一来了就忙,啥时候也改不了你猴急的本性。然后语声朗然地 说,那事先放放呗,先听王教授讲课。 我喝了一口茶,是砣砣茶,很苦。 王教授一脸的慈祥笑着说,看让胡老师说的,讲什么课呀,我只不过是早来桂 平几年,早踏入了这个门槛,比较了解这里的情况,朋友之间谈谈感受罢了。然后 话锋一转问我,什么时候到的呀?初次来吧,觉得桂平怎么样啊?胡萌这才想起插 话做解释。王教授手一伸止住了胡萌的话说,胡老师来的时间也不太长,很多问题 不一定能表达到位,还是由我来说吧,不清楚的地方等一会让小丽博士做补充。你 可不要小瞧这位靓妹哟,她可是我们市的唯一一名超级导游哦。我有点转向,这是 哪儿跟哪儿啊,超级导游,我可不是来旅游的哦。胖老头开始说话了,有点讲课的 味道。我这才发现此后胡萌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整个人成了个哑巴。黑女孩只是给 我不断地夹菜斟茶,笑着示意我多吃多喝。一听讲课的内容,我这才发现自己落入 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圈套。我满腔愤怒,但没有发作,既来之则安之,咱给他来个将 计就计,我这样劝着自己,心想我倒要看看你们这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也许 我是遭遇了另一类传销,这不是难得的报告文学题材吗?想到这里我心里忽然一阵 狂喜,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此前我也听过一些关于传销的事情,总 体印象是,强制洗脑。什么没收身份证啦,几十个人关一间小屋里睡地板啦,不给 饭吃啦等等,一些让你心惊肉跳的事。看着这一桌丰盛的饭菜,看着胖老头和蔼可 亲的笑容,感受着黑女孩殷勤的关照,我有点困惑了,难道现在的传销也与时俱进, 旧貌换新颜了? 胖老头正式进入了他的程序,平心而论他讲得很有条理也很专业。他的这个程 序后来我才知道叫开蛊,我想应该是这两个字吧。我不怕他的蛊惑,我听得很仔细, 我在认真地积累我的素材。 胖老头说,咱们从事的项目叫纯资本投资,是国家的一个试点工程。说着顺手 打开了电视,熟练地进入桂平图文信息频道,打开简介,指着电视上的文字告诉我, 你看,桂平是一个优化资本结构的试点城市,中央特批的。但它并不是一个经济发 达地区啊,它的资本从哪里来?如何优化?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个行业。具体的操作 明天找个朋友给你详细介绍一下,我这个人,对数字不在行,怕说不清楚。我盯着 他那张红润的脸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正在我点头的时候,他又哗的一声把电视 切换到AV,给我放了一段视频。 那是汶川地震后纯资本投资行业的一个捐款录像,整个捐款过程都在民政厅大 院里举行。省卫视还做了现场采访,省民政厅的厅长还在开幕式上讲了话,并给行 业代表颁发了证书。随着画面的不断切换,他耐心地给我讲解着。 视频非常清晰,没有任何剪接的痕迹,等我看完这个视频的时候,黑女孩拿出 一份报纸,后来才知道那是在当地颇有影响力的《西南晨报》。她指着上面的一小 篇文章说,看看,王教授讲的那次行业捐款还在上面呢。我伸头一看,一个小豆腐 块。黑女孩白牙闪着珠光说,是我采写的,写得不好,让刘作家见笑了。 胖老头凑过来说,这里还有几张图片,有的是网上下载的,也有我用手机现场 拍的。你好好看看吧。我接过来看了几眼就知道这是在给文章做注解呢。不过我还 是认真地端详了半天,得承认这时候的我已经变得平静下来了,露出一副任人宰割 的样子。从“缘来是你”出来,胡萌楚楚动人地朝我说你等一下,又快步赶上那一 老一少,拿什么往两个人手里塞,还低声说着什么。噢,我明白了,胡萌在付讲课 费。看来他们这是各负其责而且是一把一利索的。这才意识到,我成了胡萌的猎物。 她肯花钱来对付我,可见要在我身上下大工夫的。憋了一肚子气往回走,一回到她 的房间我气一下子蹿上来了,我这个人是最怕人家捉弄的。我左右开弓甩掉皮鞋, 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很严肃很认真地对她说,胡萌你真行,你的美女旅行 家呢,她要写的传记呢?看出一些胡萌的胆怯,她没有迎接我的目光,转过身去收 拾茶几上散乱的报纸,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两条腿长在她身上,我知道哪里去了。 我的无名火一下蹿到脑瓜顶,我说胡萌你这是何苦来的,你不应该这样,你为什么 要骗我?胡萌直起身来,一脸的玩世不恭,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哟,哥们儿,至 于发这么大的火吗,我不就是想让你过来看一看吗,说着脸呼啦一下撂下来,你要 觉得没趣,马上可以走啊,来回的路费我包,要不要误工费?嘁,多大个事呀!我 说你这不纯粹是传销吗?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看的嘴唇白得没了血色,我传什么 了?销什么了?我胡萌是干传销的人吗?门缝看人,你真把我瞧扁了! 你别说,她一下子真把我唬住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呼呼地喘粗气。 她泡了一杯茶端到我的面前。睫毛扑闪扑闪地说,我全都是为你好,你不领情 也就罢了,还发这么大的火,我真是犯贱!咚,茶杯一响,眼泪豆粒一样滚下来了。 我一阵后悔,搂着她的肩说,对不起,火车上一夜没睡好心里很烦,让我躺一会好 吗。胡萌这才缓和下来,面色也好看起来,这才知道胡萌的面孔像大海一样是会变 化的,生气的时候是很丑陋的,只有高兴的时候才让人赏心悦目。 手机响了,胡萌看了一下显示屏,犹豫了片刻才接,整个通话过程她一直在嗯 嗯地答应,一边答应一边点头,好像对方能看见她似的。显然因为我在场的缘故, 她尽量避免回答,实不可解就回答两三个字,是的,明白,好的,就这样。放下手 机她有点讪讪的。没问自答,一个朋友,问些小事。我笑了,你可是什么也没说呀。 这句话是我在心里想的,没有讲出来。这时候我的心已经很平静了,我知道我们之 间的感情还隔着相当大的鸿沟,这也许是今生永远无法逾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