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上胡萌带我去吃饭,她说走吧,生意不成仁义在,既然来了,怎么也得露露 面。我有些犹豫,我说要不我就不去了。她说一起走呗,今晚我的推荐人也会过来, 大家见见面。胡萌跟我说话的时候神态很坦然,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 没发生过似的。事到如今我只好自认倒霉,我说我和人家也不熟。在一起没什么聊 的,她说都是我在北京结识的一些朋友,也有来到这里才认识的,大家见了面以后 不就熟了。我可告诉你,这里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什么能人都有,一会儿你就 知道了,你也不要老是端个大作家的架子了。我苦笑着说,胡萌你真抬举我了。我 什么时候成大作家了。 饭店的名字叫东北人,店面清一色东北农村装潢,红灯笼,红窗花,红辣椒, 大蒜辫,苞米棒。大花被面渲染出的喜庆气氛让整个门面土中显贵。不过怎么看都 是假惺惺的,一派暴发户的嘴脸。正值饭时。门前停满了密密麻麻的外地车,广东 的、湖南的、贵州的、河南的,那叫气派。门口的服务员清一色的大花被面做成的 工作服,每人手里拿着一块二人转用的手帕。见有人来了,一个尖声细气地喊:咱 家来客了!众人哇的一声叫开:早上好!都晚上七点多了,还早上好呢,神经病吧。 瞅了瞅二鬼把门似的两个服务员小姐,我心里一阵发笑。 大厅好宽敞,好亮堂,大概有一百五十张桌吧,我跟在胡萌后边穿堂入室游鱼 入水地往里面走,每一排桌前都站着一位服务员,照例一声早上好。有没有搞错啊, 我真有点发蒙了。胡萌笑着说,土老冒了吧,还广州人呢。然后凑到我耳朵边悄声 悄气地说,这叫讨口吉,早上好,早上好,就是早点上平台好,人家在祝福我们早 点上平台,早点晋级当老总,日子越过越好呢。 我靠!我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胡萌把我领到88号桌前说就这儿。88,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安排。我在桌旁站定, 四下撒眸,那人叫一个多!大多数是四十上下的年纪,一个个面色光鲜,衣着考究, 不少人手指上戴着明晃晃的大戒指,有几个留着平头的大块头,一人脖子上一根粗 链子。一些桌上零星坐着几位六七十岁的老者,个个鹤发童颜,举止斯文,好像颇 有些来头。 不少人过来和胡萌打招呼,有的叫胡老师,有的喊月月姐。我才知道胡萌在这 里起码是站稳脚跟了。 这时候一个穿黑西服的矮胖子跳到台上拖着长声说,有请——德高望重的—— 周师长——致辞! 被称作周师长的人上来了,四十二三岁,粗壮高大凶悍,好像个黑社会老大, 一说话声音倒温和。他说,天南地北的朋友们,欢迎你们来到桂平,欢迎加入我们 的神圣的事业,共图发展,为民造福。激情创造未来,信赖营造今天,我衷心祝愿 朋友们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下面人手舞足蹈,一片欢呼。灯红酒绿,深更半 夜,一千多人高声呐喊早上好,我觉得自己来到了阿鼻地狱。 胡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开的,她满脸微笑地带着一个人走过来。我一回头吓 了一跳,这不是王家驹吗?文学培训班的老马列,临时党支部的书记,我的老搭档 啊。人是苍老了许多,但模样没有变。我喊了一声王书记,赶忙上前同他握手,他 却换成拥抱的姿势。分别多年,音信全无,异地他乡,天涯沦落,我们紧紧地相拥 在一起,他的嘴巴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你怎么也来了。 还没和王家驹聊几句他就被人叫走了。望着王家驹的背影胡萌说,看见了吧, 你信不过我,这么个讲原则的人总能信得过吧?他比我晚来不几天,马上就要当到 组长级了,知道不?我说是吗。我觉得这酒还没喝怎么就有点醉了呢。 门外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响过后,酒会进入高潮的部分。一群一群人鱼贯走 来,挨桌敬酒,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胡萌说今天的酒会叫 老总餐,不管是谁晋升老总后都要摆酒的,所以我们三天两头就有这样的场儿。胡 萌指着那些手端酒杯各桌走的老总说,人家一个月都是几十万的赚啊。我又一次发 晕了。这时一位女士端着杯走过来,胡萌赶紧把我推到她的面前介绍说,这位是我 的朋友,著名作家刘一梦,已经出版了几百万字的作品了。这位是旅行家崔美丽, 呵呵。胡萌说完笑着回头瞅了我一眼,表情有一些尴尬,我恍然大悟,这应该就是 她杜撰出来的那位要出个人传记的美女原型了。 崔美丽并不美丽,四十来岁,瘦成一根筋,一脸刁相,一口广东味很重的普通 话,口型夸张,拖腔悠长,一看就知道自我感觉良好,是个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 主儿。看得出崔美丽和胡萌很熟悉,她亲切地称胡萌月月姐。她和胡萌轻轻碰了一 下杯说,听人劝吃饱饭,我听你的建议把那辆保时捷处理掉了,这次打算买一辆奔 驰CLS 跑车,哪天你去给我当参谋哦。胡萌喜滋滋地答道,好啊好啊,我巴不得为 您效劳呢,说得崔美丽眉开眼笑地走开了。等崔美丽走远了,胡萌用下巴指着她的 背影说,就她,2004年就参与运作了,是教父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五朵金花之一, 现在是另一个派系的大老总,精英啊。我懵懵懂懂地点了一下头,其实到后来才知 道五百四十股是老总,一千股以上的才是大老总呢。 说实话,这位超级精英没有给我留下太好的印象,但奇怪的是她的出现倒让我 能客观地对待自己眼前的处境了。 饭后,我承认自己的确是动心了。 回到住处,当胡萌满脸红晕地拍着我的肩膀时,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揽住了她 的腰。胡萌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说有几件事还是不放心。胡萌说,这太正 常了,我来了这么久了还是个半瓶醋呢,你说说,不过我也未必能回答清楚你的问 题。我说第一,那些人的身份都无从考证,可能连名字也都是假的,能信得过吗? 第二,想赚钱还是要不停地拉人入伙,要想出局就得分后来人的钱,要是人家都不 认同拉不来呢,那岂不是永无出头的日子了!第三,要是政府突然一刀切,自己做 了垫背的那就死定了。 胡萌没有正面回答我,轻轻拍拍我的后背说,喝那么多酒,休息吧,有话明天 说。说完就进了她的卧室,把我一人撂在客厅里。客厅的沙发倒是很宽大,以后的 日子我一直睡在这里。 天气很快就转暖了,夜里睡觉有点热,我经常赤身裸体躺在沙发上,无所顾忌。 有了广州那一次,胡萌对我的身体已经无动于衷了,过来一周了,多少次出出进进 她连瞅都不瞅我一眼,我知道她早出晚归是在忙着拉人,我也清楚地知道我的诱惑 力远不如钞票。这样想着就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胡萌回来了。 她很费力地拎着一只帆布袋子,方方正正的肯定钞票无疑,果然一进门就大叫, 哎呀,人呢,快来接一下呀。听到她的喊声我才从沙发上爬起来,接过了她手中的 那重重的一方,轻轻放在茶几上。她一屁股坐下软绵绵地靠过来说,快帮我按摩一 下,哎,对对,手指,胳膊,还有肩。他奶奶个龟孙,原来数钱也是个力气活,这 点破钱让我数了两个多小时,人都要累死了。她说得一惊一乍,我听得心里一揪一 揪的。我的手为她按摩,眼睛不听话地一遍一遍老是往那只袋子上扫,一边扫一边 想。至少有二十万吧。一想二十万心里就呼啦一热,二十万,这可是我前半生积蓄 的总和啊。 按了好一阵胡萌才说,行了哥们儿,看来挣点钱的确不容易,我辛苦让你也跟 着受累,说完拎着那只袋子进了卧室。我目送着胡萌的背影,直到嘭的一声门板响。 我抖抖地收回了目光,继续无聊地躺着。 天花板上吊着一只蜘蛛,降下来升上去,升上去又降下来。我的心里有一条毛 毛虫在爬,痒痒的,想去挠,又怕惊动了它。 我突然想起王家驹,想联系他可是没有他的手机号。我打算约王家驹出去吃顿 饭,好好唠一次,了解一下这里面到底有没有诈。按理说这挣大钱的事谁不想干, 有点风险也是正常的,只要不是骗局就成。我知道在这个几百万人的城市里。只有 王家驹一个人能跟我说一些真话了。 三天以后的一个早上,胡萌把一页打印稿纸递给我,打着哈欠说,你看看吧, 我整理了大半夜才弄出来,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你好好看看,是不是骗局你自己甄 别。让你来这里走走已经落下一个骗子的骂名了,我可再不干蠢事了。我不好意思 地朝她笑笑说,怎么,记仇了?说着目光落在了那页纸上,这才知道昨晚卧室灯一 直亮着,敢情她是在搞这个鬼东西!我拿过来端详,满张纸上净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我这个人一看见数字就头疼,我说这我哪能看得懂。胡萌说,你没看怎么知道看不 懂?慢慢看嘛。我说我弄不懂这些个,你给我说说大意吧。胡萌瞅瞅我无可奈何地 叹了一口气说,真不知道我上辈子欠你什么了,这辈子来还账。我说好人做到底, 送佛上西天。胡萌瞟了我一眼说,得了,还好人呢,不是个大骗子就知足了。没等 我答话,又狠狠地来了一句:听着! 我当真就规规矩矩地坐好了,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 咱们这个行业分以下几个等级。胡萌开始了她的授课。分为员工、组长、主任、 经理和老总,一般地说员工是一至二股。组长是三至九股,主任是十至五十股,经 理是五十股到五百股,五百股以上就是老总了。 我打断了她的话说,你不用说那么远,就说到组长这一级就行了。胡萌斜了我 一眼说,瞅瞅你那点志向!又接着讲起来。她讲得倒是挺认真,可我听得稀里糊涂。 大概的意思还是初次见面在酒桌上讲给我的:你拿出六万九千块入伙,一个月后返 还你一万九,剩下的这五万就没时候了,那要看你的业绩,也就是你拉进来多少人, 好像是你先拉进三个人,这三个人各自再拉三个,拉进来的这九个人每人再各拉三 个,也就是说这二十七个人都记在你名下。你就可以拿着一千万(还有个零头,记 不住了)出局了。 我说,那要是一个也拉不来呢。胡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那你就死去吧!你 来这儿是干啥来了?我说那得做多久啊?胡萌说这就要看你的业绩了,好样的也就 半年六个月。我说那差的呢?胡萌手一摆说,你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对。我苦笑着说, 哪儿啊,我是担心。胡萌一脸不屑地笑了一下说,你呀,真连个好老娘们儿都不如! 猛地,我头皮钻心地痒起来,我一边挠一边说,我可是只请了几天假呀。胡萌冷冷 地给了我一句,你那个破编辑干到死能挣一千万吗? 我没话说了,低着头一个劲地挠,等再抬头发现胡萌已经不见了。我无聊地摆 弄着眼前的那张纸,不知不觉中把它折成一只船,我把它放在茶几上,对着它发了 好一阵呆。 胡萌从卧室里出来了,花枝招展香气袭人,你得承认她的确很美。见我愣愣地 瞅她,睫毛一扑闪说,瞅什么瞅,走啊。我说上哪儿?胡萌说,今天有点时间,陪 你出去走走。还没等我表态又解释说,本来早就想带你出去,你也看见了,我整天 的忙。我没说话,傻乎乎地站起来,小朋友一样乖乖地跟着她出了门。 那天胡萌带着我一共走了六家,有男有女,都是一些所谓的成功人士。每个人 都很客气,都向你耐心地介绍自己的成功经历。他们讲了什么我都没往心里去,我 奇怪地发现,这些人住的都和胡萌差不多一个模式:高级小区,新装修过的房间, 办公室不像办公室,住家不像住家,而且全是独身一人,绝无配偶和孩子。这才觉 得赚钱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晚餐选在一家西亚人开的自助餐厅,装潢考究,灯光柔暗,音乐低回,是个谈 情说爱的好地方。胡萌笑着说,走了一天累了吧,今天我请客,可惜这里没有酒。 我说有美女没美酒是有点遗憾。胡萌笑得很好看,说挺大个男人别没出息,有了钱 什么样的美女没有啊。别忘了,现在你的任务是赚钱! 那天我睡得很晚,躺在沙发上一直在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胡萌松松垮 垮一身睡衣,拿着一张表格跚跚地走出来,无限深情地说,怎么样亲爱的,想明白 了没有,如果能定下来今天就把单签了吧。说完就紧贴着我坐下来。我没接她手里 的表,一把搂过来就是一阵狂吻,她也热烈地回应。就在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 她调动起来的时候,她轻轻一把推开我说,先事业、后爱情好吗?说着把那张掉在 地上的表捡起来递给我。 好像陡然从万米高空坠落在地面上一样,我马上又回到现实中来,我接住那张 表,我的手竟微微地抖动起来。那种内心感觉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妻子离婚时 因为我要了房子,所以家里的那点存款全给了她,每月还要支付女儿的抚养费,幸 亏这些年小金库里还有点积蓄,要不然拿啥签呀。胡萌始终趴在我肩上,我不知道 是怎么样就把一张表填完了,只知道放下笔的时候手心里全是汗,我把身份证银行 卡和表一起递给胡萌说,明天你帮我去办吧。胡萌眼睛越发地大了,越发地黑亮了, 她说那怎么成!我说我连这点事也信不过你我就不来了。她旋即笑起来,勾魂摄魄 的嘴唇极性感地一噘说,哎,这还像个哥们儿。 就在我签单后的那天下午王家驹找到我。他满头大汗,见面第一句话就是:签 了吗?我说早上签的,怎么了?他“嗨”了一声,一只拳头狠狠砸在自己的脑袋上 说,兄弟,大哥对不起你,大哥来晚了一步。我赶紧问,怎么啦。王家驹说事到如 今说啥也晚了。见我一下傻在那里,王家驹说走吧,趁着胡萌不在哥儿俩出去走走 散散心,她回来肯定不会允许的。我说我们之间的事与她什么相干。王家驹说,一 梦兄弟啊,这里面的事一句两句话是说不清楚的。 离开小区后,我们从白金大道绕上金鼎大桥,再经过浣溪大道就来到东盟十国 会址。 第一次到桂平,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实在是太不 相同了。整洁的街道、修剪整齐的绿色隔离带、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林立,新起来的 楼盘铺天盖地。什么湘竹苑啦,宜家轩啦,新贵族城啦,盛世闲庭啦,君临天下啦, 让你一路上目不暇接。看到这样的景致我扭过头对一直默默无语的王家驹说,这里 很像广州的大河区,但是明显的区别是人少,节奏舒缓,不像广州到处都是滚滚人 流,让你感到插足和呼吸都很困难。王家驹叹了一口气说,地方倒是个好地方,可 是这里有一张充满诱惑又会置你于死地的大网在等你啊。我说没有那么严重吧?王 家驹惨然一笑说,如果说你来到这里就是钻进了迷魂阵的话,那么一签单就等于彻 底掉进了欲哭无泪欲罢不能的陷阱。听他这么一说,刚才那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一下 子没了踪影,大热天后脊梁上一股一股地冒凉风。啊嘁!我面向太阳重重地打了一 个喷嚏。 在东盟十国会址附近我们停下来,我的心里一下子冒出了那个美女旅行家,原 来胡萌说美女经常住在东盟是这么个东盟啊。我真佩服了她的撒谎能力。我望着这 个宏伟的建筑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王家驹告诉我胡萌讲目前东盟发展很快,要不 了几年就可以和欧盟抗衡了,会址永久落户桂平,再加上沿海开发的刺激。桂平的 发展前景不可想象。听着他的讲述,看着眼前的景致,我连连点头。王家驹笑着说, 看看,你和当初的我二样儿不差了。当初胡萌就是和我这么讲的,我就是被这里的 前景给迷惑住的。我问他,你也是胡萌介绍过来的吧,他苦笑了一下说,谁让我上 了那三个月倒霉的培训班呢,要不怎么能认识这么一个狐狸精呢。我说这些地方也 是她带你来的?王家驹说,刚来那几天她就带我出来逛,不光是逛景,更主要的是 找人聊,说是走跟进。我说什么叫走跟进,王家驹说走跟进就是推荐人带着你去市 政建设最好的地段参观,到有经验有业绩的同行那里去串门,走跟进有时候一天安 排两班,有时候是四班,而且要撒开了走,城东走走,城西走走。到后来你肯定会 吓个半死,到处都在建设,到处都是人,这么多人都在弄这个啊。我就这么跟着胡 萌走啊走啊,一共走了五天,一共拜访了十多位同行,最后就彻底地动摇了。我当 初总认为法不责众,看到的行内人越多,层次越高,心就越来越踏实,唉,谁知道 这是彻头彻尾的一场骗局。听到王家驹这么一说我才醒过腔来,怪不得胡萌那么忙 还要带我出去走呢,原来这也是一个重要的程序。王家驹说,这还不算完,以后你 还得走呢,我说为什么?王家驹说,后来签了单,胡萌看我还是信心不足,又带我 四处参观,这次却换了名堂叫走学习,胡萌说走学习可是个长期课程,不但她现还 在走,而且许多大名鼎鼎的老总仍在走学习呢,一天不学习就跟不上形势,就会丧 失前进的动力。看着阳光下王家驹惨白的一张脸,我傻乎乎地冒出一句话,这就是 社会上常说的洗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