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晚上胡萌又没有回来。这些天胡萌经常一人外出,看样子很忙,她不说上哪儿, 我也懒得问,落个各自清静。自打王家驹当我讲了那番话后,我的心像塞进了稻草 一样憋闷得要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残酷,这么没有人性。我一个人关 在屋里野狼一样嚎了一阵后钻进了冲凉房,我想洗个冷水澡。我要洗去此前生命里 的一切记忆,从今后脱胎换骨,做一个真正的魔鬼。我望着镜子里赤身裸体的我, 才发现原来人和兽并无多大区别,一丝不挂的躯体是那么的丑恶,那么的狰狞。赵 小毛已经中招,他是我的第一个猎物,可他毕竟是我朝夕相处的朋友,见了面该怎 么对他讲呢?躺在床上预习了一夜,甚至把要说的每一句话都想好了。有好几次打 算放弃,可是一想到现在自己的处境,心又狠了下来。无毒不丈夫,古今中外凡是 成就大事的人没有一个婆婆妈妈的。我不断地劝着自己,不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 我不断地给自己打气,积极地酝酿着下一步的行动。 睡到半夜王家驹突然来了电话,我一阵欣喜,我说王哥你躲哪儿去了,是不是 生我的气了。王家驹说没有啊,我怎么能生你的气。我是想让你清静清静好好想一 想。怎么样,想通没有?我说王哥就按你说的办,我正在积极联系呢。王家驹说, 哎,这就对了,过哪儿的山,唱那儿的歌,咱已经都这样了。我说王哥你说的对, 咱总不能等死对吧。王家驹忽然转了话题说,一梦你手头宽敞吧,还没等我说话他 又跟着来了一句,我想向你拆兑一些。我的脑门子登时冒出了冷汗。我说王哥。王 家驹打断我的话说一梦你就放心,最多三个月的事,当朋友不说假话,我弟弟昨天 拱上来了,把刀子戳在桌子上朝我要钱。什么钱?我父亲的赔偿金呗。其实我只是 用来周转一下,可是他立逼着要钱,说是我妈要,其实是他要拿这笔钱买房子娶老 婆。我说不好意思,王哥我。王家驹马上说一梦。连你也信不过我。我说不是的王 哥,只是我……王家驹抢着说,看在同学一场、你我党政搭档一回的分儿上,老弟 你就救哥一急吧,不然要出人命的,弟弟的眼珠子都红了。我说王哥你容我想想。 王家驹重重地唉了一声关掉了电话,我才发现冷汗已经流到脖子里了。 闹铃响起时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地疼,还是咬着牙爬起来,我得去接站。赵小毛 和我坐的是同一趟车,早晨五点到。 晨雾清冷,没走出多远我的脑袋就清爽了不少,可是越接近车站两条腿就越软, 到后来像心脏病犯了似的,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索性站下来,环顾着清冷的 街道。温习着昨夜准备好的和赵小毛对话的台词,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一直 排下去,已经滚瓜烂熟了,还在一遍一遍地重复,觉得彻底有把握了才向站前广场 走过去。这时候发现赵小毛已经站在远处的一个路口四下张望呢。我快步走过去, 赵小毛也看见了我,哥,哥,地喊着,朝我飞奔过来。这时候我的内心突然出奇地 宁静,没等赵小毛站稳我手指着出站口上的电子大屏幕对他说,小毛现在你赶快给 我回去!还有车,来得及。赵小毛愣愣地瞅着我慢慢地说,哥,你,没事了?我说 我压根就没事,要是你不马上离开,有事的就是你了。赵小毛一双豹眼睁得溜溜圆, 哥,一千多公里,你叫我来敢情就是要给我说这句话?我大声地对他说,是我骗你 来的,现在我后悔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赵小毛嘿嘿地笑着说,哥你把我整蒙了, 顿了一下又说,哎,快别在这儿戳着了,有话先住下再说吧,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我说你走不走。赵小毛说不走,这地方我还是头一次来,怎么也得观观景,也得陪 我哥喝一顿吧。唉,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既然你非要 留下那就别说我这个当哥的不够朋友了。赵小毛听我这么一说,笑着瞅瞅我说,几 星期不见,哥你怎么变得怪怪的了。 我怀着满肚子心思把赵小毛领进一家九月九酒楼,赵小毛望着牌匾上的五颗星 说,哥整这么排场干啥。我没答他的话心里却冒出一句,让你走你不走,那以后的 事就由不得你了。我开了一个包房,我要尽其所有,隆重地和昨天的朋友告别,我 要最后一次对得起这位肝胆相照的朋友。等上菜的工夫我把胡萌给我看的那个材料 扔到赵小毛的面前一脸平静地说,叫你来就这事,你看明白了再做决定。赵小毛一 目十行地溜了两遍,把材料啪地一下扔回来说,我哪能看懂这些,你要我怎么做, 哥你就说话。我说你不怕我骗你?赵小毛说,你是我哥,你是我亲哥。我说骗的就 是你这样的。赵小毛不说话了,把那页纸又拿回去认真看起来。过了好半天他抬起 头来说,哥有几处我看不懂。我说你说。 赵小毛说,这合法吗? 我说,试点项目,还没正式立法,一立法就没这么多利润了。 赵小毛说,我怕是叫不来三个人。 我说,你手机上存了多少个电话号码?不会就两个吧。 赵小毛笑着摇头说,这都是懂经济的人搞的事,我能行吗? 我说,咱们这一行没有学历和社会地位的限制,情况越差反而做得越好。 赵小毛说,已经有十多万人在搞了,我来得这么晚了,会不会垫背啊?我说, 中央要用十年的时间把桂平打造成新加坡,这个项目刚启动,生命力强大着呢。 最少可以做十年,十年后你我早发了。 赵小毛哗啦哗啦反复地端详着那页纸说,哥你说这有风险吗? 我说,这是个零风险行业,什么时候不愿意做了我可以帮你转让掉,拿钱回去 就是了。赵小毛低头端详着那张纸,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哥,我笨寻思,这十万人 要是都出局的话,怕是中国人全进来都不够用吧? 我装着有些不耐烦地大声说,出局后再来排队,生生不息,逐个循环嘛,这就 是个排队的行业,简单得很! 赵小毛不出声了,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那我该先叫谁呢? 我马上说,这是一个感恩的行业,先叫你最亲近的人。 赵小毛说,听哥说得这么肯定,那我就试试吧。 一回到旅店赵小毛连想都没想就把身份证和银行卡拿出来,他小脸喝得红扑扑 的活像个大男孩,他把那页纸还给我,大着舌头说,算了,我也懒得动这份脑筋了, 哥说行就行,我只认准一个理,反正我哥不能坑我就是了。我伸手去接卡,像是一 股强大的电流瞬间袭来,手一抖两张卡变成一双蝴蝶翩然飞去。 王家驹搬救兵来了。 我一个电话就把小姨子给调来了,这是没曾想的事。电话里王家驹说得兴致勃 勃。可是我一时没弄明白他对我说这层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只好哦哦地应付着。 我小姨子是开饭店的,能耐大去了,当地工商税务卫生城管没有摆不平的。我 只是和她说我有难处了,想和她暂借几个,她连个锛儿都没打就说,要多少,钱先 给你打过去,我随后到,果然今早上就到了。哎一梦。中午过来吧,见个面,这可 是个有钱的主儿。别说五万了,五十万五百万都不在话下。你帮哥策应一下,她要 是能进来,哥这个组长就当定了,那样每个月就能见到回头钱儿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想王家驹有点得寸进尺了,你弟弟逼你还钱,小姨子伸手 救急就该感恩不尽了,要是再朝人家下手,是不是有点不仁义了。 接风酒摆在金镶玉大酒店,我担心王家驹能不能埋得起这餐单。王家驹点酒点 菜,满面春风,弟弟黑着脸一言不发。我主动坐到他的身边和他聊些家乡的事,他 也显得心不在焉。倒是小姨子有说有笑大方得体,刘哥刘哥不住口地喊着。我也只 好就坡下驴转移对象,我说,其实王哥兄弟间也只是一点小误会,还麻烦你大老远 跑来一趟。小姨子很认真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刘哥,人生在世谁都会有个马高镫 短的时候,谁也不敢说一辈子用不着别人。我赶紧一副小人嘴脸奉承说,是呀是呀, 话是这么说,不过王哥有你这个妹妹真是三生有幸了。她呵呵一笑,哪儿呀,你问 他,这还不满足呢。王家驹脸红红的只是笑,并不答话,很幸福的样子。酒菜上来 了我赶紧劝弟弟喝酒,他倒也不推辞,几杯酒下肚,脸色慢慢转晴了。 小姨子刚沾酒脸就红了,一脸的厚肉顿时生动起来,居高临下地向弟弟开火了, 家庆,不是姐批评你,有话你就好好说嘛,一根娘肠子里爬出来,有什么解不开的 事?老爹老妈的钱,哥用得,弟也用得,商量着来嘛。弟弟是个闷葫芦,脸通红半 天憋出一句话,其实,我压根也没想逼我哥,只是他不告诉我钱做啥用了。一听这 话,我马上瞟了王家驹一眼。王家驹心领神会,立刻端起一杯酒来说,家庆,这一 点哥做得不对头,哥先给你赔礼道歉,说着干了一杯。弟弟有点受宠若惊,手端酒 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赶紧打圆场说,不谈这些小事了,为家乡人能在千里之外 相聚我们痛痛快快地干一杯!都站起来了,都干了,脸有的红有的白。也许是酒的 作用,放下酒杯王家驹就立刻切入正题。说的无非是那些听过一百遍的话。奇怪的 是,这一男一女竟听进去了,而且一脸的虔诚!王家驹讲得滔滔不绝,我的内心一 阵翻腾。我心想完了,这两个倒霉蛋肯定也没救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姨子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是四十股。弟弟家庆不但没要回 一分钱,还把准备结婚用的五万块钱也拿出来了,七拼八凑交够了六万九。让王家 驹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高兴起来呢,小姨子刚到家一个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脑一顿 狂骂,王家驹你老实巴交一辈子,老了老了怎么办这缺德的事!王家驹一头雾水马 上安慰,小姨子根本不听他那一套,昨天她从新闻联播上看到了桂平金融传销案, 一下抓起一百多号人,这才知道是一场骗局。她气势汹汹地朝他吼,王家驹你听好 了,立马把钱还给我算拉倒,否则我让你活不过这个年底!弟弟家庆闻讯也来相逼, 哥你真不是人呀,爹妈的钱你独吞了,连我那几个可怜钱也不放过,这个对象要是 黄了,我他妈的也不活了,到时候咱哥儿俩手拉手见咱爹去! 电话里王家驹哭哭唧唧,我能办的也只是不痛不痒的几句安慰了。 王家驹的事刚放下,我的同事加好友老张就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了,他是我继赵 小毛后约来的第二个朋友。他的出现让我心花怒放,也让我心惊胆战!我把他让进 屋里,他伸手抹了一把胡茬子上的露水珠子,连坐都没顾得上坐就从提包里战战兢 兢地掏出一个布包,巴巴地瞅着我的眼睛说,这是七万块,你嫂子的那十万,去了 还账全在这儿呢。我的手有些抖,接过了钱稳了好一会神才一本正经地说,投资是 有风险的,我就怕将来万一有个闪失对不住张哥。老张说,看你说的,兄弟既然肯 帮衬我,我还有啥信不过的呢。我说,既然张哥这么信任我,我就把你的事当我的 事办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了,我要吃干饭绝对不会让张哥喝粥。 老张激动得满脸通红说,一梦兄弟头脑灵活,又有现代意识。不像我整个一功能性 文盲。不瞒你说这点钱老来老去我还是个指望哩,放在你手里总比银行强。看着老 张孩子一样兴奋的脸,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斟酌了好久一句也没说出来。 签完单后,老张当天晚上就回去了,我把一封请假信交给老张叮嘱说,千万别 说我在这里,也别说我们的事。老张很认真地点点头说,一梦兄弟替我办这么大的 事,你的事就放心吧,一转身又把话说回来了,一梦啊,你打算停薪留职。办外出 劳务,这损失可就大了,万一这边不成,岂不……我马上打断他的话说,放心吧, 这边的事我有足够的把握,用不了二年,你我一起出局。像一条离水太久的鱼,老 张张开的嘴好久没有合上,最后一边转身一边说,那就好,那就好。望着他渐渐湮 没在暮色里佝偻的身影,我的心里像剜掉了一块肉,一阵剧痛。回到住处好久心痛 仍未缓解,才明白是心脏病犯了,含了两片硝酸甘油在舌头下面,很快脑袋剧烈地 涨疼起来,我紧闭双眼歪倒在沙发上。 胡萌风风火火地回来了,大惊小怪地走过来,一惊一乍地喊道,哟,怎么了, 让胜利冲昏头脑了?我睁开眼乜斜了她一下又闭上说,不是让胜利冲昏的,是让血 压冲昏的。她马上伸手摸我的脑门,一边摸一边说,高血压心脏病是不能太兴奋的。 这也难怪,如此了不起的业绩给谁都会激动的。我一阵恶心,扯下了她的手说,不 要动,我想吐。 她的手撤离了,声音还嘤嘤地萦绕在耳边,哥们儿真有你的,还总说自己不行 呢,半个月没出就搞到两单,够神速的了,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能晋级组长 了。不要忘了,我奋斗了一年才当上组长的,她们还说业绩好呢。有的在这儿呆了 二年多了,一个人也没拉来,至今还是个直接。说到这里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突然 刹车了。过了两分钟又换了一种腔调说,有时间出去走走学习,给自己充充电,不 要老是闷在家里,这是你的事业啊,尥蹶子干吧,我未来的大老总。说着说着屁股 一扭进了卧室。 我没有理睬胡萌言不由衷的夸奖,无聊地揿动着手中的电视遥控器,忽然画面 上出现了一张十分难看却又十分熟悉的面孔,紧接着是警方现场勘查的画面。我一 下子跳了起来,大声喊,胡萌,胡萌,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