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调大了音量,新闻夜话漂亮的女主持立马尖起嗓音说:据金桂苑一位女业主 报料,暂住在此的一名男子,于今日凌晨被发现死在出租屋内,警方立即介入,现 场勘查发现室内无明显搏斗痕迹,一只玻璃杯里有残留氰化钾,杯壁上有死者指纹, 警方初步断定系自杀。案情在进一步审理中。过了好一会胡萌才出来,睡衣睡裤, 一脸的倦意,站到我的面前一声不吭。我用遥控器指指电视说,你看你看,刚才是 王家驹。这怎么可能!胡萌侧过脸瞟了一眼,电视上已经是一则化妆品广告了。她 盯了一会才转过身说,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深更半夜,大惊小怪,午间新闻早就播 过了。我说那你怎么不早说啊!她长长的睫毛窗帘一样忽啦向上一挑,吃惊地看着 我说,死人的事有啥稀罕的,这里哪个月不死上几口子,自杀的他杀的,活够了就 死呗。我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说,你怎么能这样!胡萌眉眼倒竖,我不这样你说 我应该咋样?难道让我给他披麻戴孝送葬不成?老乡又怎么啦,同学又怎么啦,多 了去了,我顾得过来吗?我手指一直伸到她的鼻子尖气急败坏地说,别忘了,当初 可是你把他拉进来的。胡萌声音低了些说,那又怎么样?拐骗?绑架?不是吧,周 瑜打黄盖!我说胡萌你真没良心。胡萌扑哧一笑说,我的良心早让狗吃了。我说你 不是人。这句话骂得够狠,胡萌立刻反唇相讥,你不也是吗,既然进了这个圈子, 还装什么圣人!我起身要往外走,胡萌一把拉住我,龇着一口白硬整齐的牙朝我吼, 别办蠢事!你这纯粹是没卵子找茄子提溜。我还想说什么,胡萌双手用力一下把我 摁坐在沙发上,放低了声音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就。缓了一口气又说,我们 之间都是单线联系,只要我自己不说出去,警察累死也不会找到我头上。可别忘了, 我要是真的进去了,你也就彻底死定了。听她这么一说,我像一只爆了胎的汽车, 一下子瘫坐在那里,久久不能动弹。 王家驹的死是有先兆的,要是稍微留意一下,事情也许不会发生,这让我很后 悔。 王家驹家住黑龙江鸡西农村,父亲当了一辈子矿工,在去年那次震惊全国的矿 难中,距离退休仅差半个月的父亲的名字出现在七十六名死难职工的名单中。双目 失明的母亲把前去送赔偿金的工会主席推出门外,哭喊道,我不要钱,你还我的老 头子!矿上从哈尔滨找回王家驹来做母亲的工作。王家驹对妈妈讲,人死了不能再 生,爹没了我和弟弟还在。二十万是这些年矿难赔偿的最高标准了,这些钱也够我 爹挣到死了。母亲说,人没了要钱有啥用,这钱家驹你给我保存着,我活着不想看 见它,死了我给你爹带去,这是他拿命换来的。这些话是那天我俩一起喝酒时王家 驹说给我听的,末了他红着眼睛又对我说,一梦,你说说,我连这钱都敢花,我他 妈的还算个人吗?这些天我总是梦见我爹,他满脸是血地站在我的面前说,爹这一 辈子没挣下个啥钱,这点钱你别不舍得花,好好用来孝敬你妈,她跟着我一天福也 没享过。说完不等我解释就不见了。哪回梦醒我都是满头大汗,你说我是不是要死 了。我只好劝他,钱撒出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心里着急呗。王家驹没再说话, 低着头一个劲地念叨,爹,我没脸见您。爹,我真的没脸见您。过了没几天我们一 起看电视,警方破了一起网上出售剧毒药品助人自杀的案件,王家驹突然没头没脑 地冒出一句,这互联网真是个好东西。我把这些说给胡萌听,她一直没表态,末了 冷冷地来了一句,人的命,天注定,同学一场,心里有了也就够了,还是关心关心 你自己吧,三缺一,你得抓紧了,别弄个功亏一篑。一边说着一边翻看手机电话簿, 我扫了一眼,她一屏一屏地掀过去,估计那里面至少不下三百人。 看着她在翻,我也把王家驹暂时放下,无聊地拿起了我的手机。除了编辑部十 来个同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这才发现我的社会联系原来是这么少得可怜。当意 识到自己的资源已经告罄的时候,无边的恐怖就像一只食腐的鬣狗一样忽然出现在 我的面前。我陷入彻底的绝望之中。我心里清楚,自打来到这里,这样的倒霉蛋见 的实在是太多了。刚开始信心满怀。也真的拉来一两个,可后来就没了下文,半年 一年毫无进展,走又走不得,呆又呆不下去,孤魂野鬼,可怜兮兮。他们的今天, 也许就是我的明天!想到这里我“刷”地出了一身泠汗。 晚上睡不着,满脑子的王家驹,折腾到天亮还是决定去参加王家驹的葬礼。胡 萌见我执意要去,递给我一千元钱说,我忙,就不去了,你替我给老王买个花圈吧。 我接了钱,我看见胡萌好看的大眼睛里有几条血丝。 从火葬场回来我感冒了,高烧,全身的骨头疼。身下的沙发火一样烤着我,头 痛欲裂。胡萌有点紧张了,半夜起来好几次又是水又是药地照顾我。一双美丽的大 眼睛满是善意地盯着我说,想吃点什么?明天一早就上医院,听话,我们一定去好 吗?一双凉滑的小手一直没离开我的脑门。我没来由地涌出了一层眼泪,她也泪汪 汪地看着我,喃喃地说,我知道你着急上火,可是既然我们走到这一步了,也只好 硬着头皮朝前拱了。我没说什么,我把头侧过去,眼泪流到我的耳朵里,凉凉的, 痒痒的。 一躺就是七天,先是在沙发上后来挪到大床上。这一阵子胡萌很少出去,整天 陪着我,贴着她清凉爽滑的身体,闻着她青蛙一样的体味,我的病情日渐好转。随 着身体的康复,那颗尘封已久的心也一点点复苏了。胡萌暗示过多少次了,她愿意 嫁给我,我必须在去留面前做出选择。可是就在我举棋不定的当口,不知道为什么,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前妻。 妻子离开我已经三年了。当她踏上北去火车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犯下了 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导致离婚的主要原因是感情问题,夫妻感情不和。我对法官 说。我没说她有了外遇。谢谢你给我留面子,从法庭出来,她对我说。说完,头也 不回地走了。望着她消失在滚滚人流中的背影,我无端地流下两滴清泪,立在南国 如烟的细雨里,我喃喃地说,媛媛你不该呀,媛媛你不该呀。 婚姻的解体完全是因为妻子的漂亮,丑妻近地家中宝,直到此刻我才相信了老 人的逆耳忠言。二十年前,我把媛媛带到父亲的面前,他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 削他的风筝骨架了。当初我只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匠人,不晓得他还是一位颇有见 地的哲学家。事后问起他的判断,他也只说了一句话:丑是家中宝,袭人(方言: 漂亮)惹烦恼。从此这句话如影相随,伴了我大半生。看《水浒》,为雪夜上梁山 的林冲叫屈,就埋怨林冲不该娶那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否则八十万禁军教头当得 好好的,何必去落草为寇当土匪,让朝廷又是招安又是剿杀,联想到自己的处境, 不禁大惊失色。果然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次不经意的遭遇,让我悲痛得几 次想去跳珠江。 妻子早我两年来广州,广州经济的迅速崛起让这里的高级财会人员奇缺,出差 的路上邂逅了她后来的老总,年薪三万,那是她当时工资的十倍。她扔掉了铁饭碗, 尽管忧心忡忡。很快,她就适应了广州的气候,电话里欢天喜地地说,快过来吧, 亲爱的,就你的能力,工作大把地抓。于是我就一把抓住了这个编辑,一干至今。 她的老总小她十岁,为了事业一直独身,身边不乏美女,可他一个也不理睬, 独独对媛媛情有独钟。他从不叫她的名字,一直管她叫姐姐。他喜欢她的身材,喜 欢看她穿各种款式的旗袍。他喜欢中国古典音乐,偏偏媛媛又弹得一手好古筝。他 们经常出入茶楼,一壶茶,一支曲,一夜的不了情。那天,不知是哪支曲子拨动了 他脆弱的神经,他竟然伏在她的膝上哭得涕泪交流,而这一幕恰恰让刚从美院毕业 不久的赵小毛给撞上了。我说离吧。她说离可以,就不想听听解释吗?她说得很平 静。 我冷冷地说,还有这个必要吗?媛媛说,那好,我尊重你的选择。 从法院出来后一周,她辞掉了工作义无返顾地回到她的哈尔滨老家,她是用她 的决绝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当她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自己的愚蠢和回天无 力的懊悔。 好像罩了一团水汽,经过一千多个日夜的磨洗,妻子的形象已经朦胧,可是我 亲手递给她的那二十万的存折却清晰如昨。二十万!一点不错,妻子手里有二十万! 我一只手啪啪地拍着脑门子,怎么搞的,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想起她呢!随着沙 发一声痛苦的呻吟,我一个高蹿了起来。 我打算给妻子发一条短信,可是斟酌再三不知从何说起,我不敢造次,马上说 出真实用意,直奔主题,肯定砸锅。不说又怕失去这唯一的一个资源。想来想去觉 得还是先试试水深浅再说,于是就发了一个既乏味又虚假的问候。短信很快有了回 复,妻子的回信很简单却一针见血:找我什么事,该不是只为了这句问候吧?同床 共枕二十年,我的脾气算是让她给摸得透透的了。我面对显示屏好一阵发呆,我不 知道该怎样向她提出下一步的要求,背景光暗了几次我又把它摁亮,望着这几行短 短的回信,我仿佛又看见站在法庭台阶上,妻子那张平静又略显苍白的脸。夫妻本 是同林鸟,大祸来临各东西。难道真的没戏了吗? 心灰意冷。我把随身携带的东西都收拾停当,一人出去散步,当我信步来到那 条穿城而过的大江边,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我俯下身子望着黑黝黝的江面发了 好一阵呆,我知道这条江是珠江的上游,我相信我的来世一定会是一条吃斋念佛, 不沾一点荤腥的鱼。这时候忽然听得一声警笛响,刚一回头一辆白蓝相间的警车已 停在我的面前,第一个从车里钻出来的是前妻媛媛,紧跟在她身后的是主编和赵小 毛。我正要走过去的时候,忽然胡萌从我身后的一辆警车里钻出来,远远地喊道, 一梦,一梦哥,等一等,你是个好人…… 我醒了,发现仍躺在大床上。胡萌手捏一张化验单,正一脸伤心地喊我。你已 经睡了一天一夜了,撑着点起来吧,化验结果出来了,得赶快上医院。我问到底怎 么了,她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怕是不太好。我似乎还没有完全从梦中走出来,听 她这么说人倒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我猛地往起一坐,顿时两眼一黑,满世界的金 蝶飞舞…… 此刻,手机又响起来了: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亲爱的, 你慢慢飞,飞到河边去看小溪水。亲爱的,我要和你缠缠绵绵一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