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是一辆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火车。丫丫的妈买的是卧铺票,还是下铺。卧铺 的对面,是位长相精明又很健谈的男子。看样子五十来岁。也许他和丫丫的妈一样 受不了火车轮子单调的隆隆响声,也许是因为两人都是到泰山站下车,泰山便成了 他们聊天的话题。他说他爬过好几次泰山,“泰山归来不看岳,”他如数家珍般娓 娓道来,“泰山中路盘道两侧谷地崖巅的石亭石窟,经石峪高山流水亭的超逸冷峭, 黑龙潭萃美亭的幽深秀美,回马岭金星亭的慈祥大度,舍身岩石龛的神秘幽然,神 通寺四门塔的古朴雄峻……名山就是名山,你不服不行。”一脸自豪溢于言表的样 子会让人误以为他就是泰山人。 “你去泰安出差?” 他摇头。 “走亲戚?” 他又摇头。 “看朋友?” 这回他摇头的时候脸颊晕出些微红色。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丫丫的妈心里异常 兴奋。女人总是心细如发。她从年轻时就喜欢一说话爱脸红的人。她一直固执地认 为,不管是男女,越是腼腆的人,说明内心越是单纯。她凭直觉,认为这个男人身 上一定有不少值得她去挖掘的东西。没办法,她是个记者,写东西的人总喜欢对熟 悉的和不熟悉的人打听事。她拿出上车前买好的香蕉让他吃。他受宠若惊的样子让 人又好气又好笑。 “无功不受禄。你让我吃香蕉不会对我有什么企图吧?” “算你猜对了。我看你不像是奔着泰山来的,我想听听你个人的一些故事。我 是一个爱听故事的人。” 她的话又一次让他的脸上晕出些微红色。真有意思,像他这样岁数的男人竟然 也会轻易地脸红。她感到很好笑,正打算不再难为他,想离开座位回铺上睡一会儿 时,他却兴致勃勃地拿出一本影集。她以为他要她看照片呢,他却从影集里边捧出 一本薄薄的画册。他把画册值金值银地捧在手上,像捧一件稀世珍宝一样。那本画 册的确漂亮,不过引不起她多大兴趣。那上面全是些陶器,而她对陶器一窍不通。 他好像有些不大高兴。那不高兴的成分里分明有对她的轻视。那斜向一边不再 直视她的目光像是在说她是一个没有品位的女人,这让她有些忐忑不安。女人都是 爱慕虚荣的。女人所共有的缺点在丫丫的妈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她装作非常喜 欢的样子,把那本小册子重新拿在手上,爱不释手津津有味地翻了一页又一页。他 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是那种挺动人挺灿烂的笑。 “你看,这上面的好多陶器不要说你没见过,连我也没听说过呢。”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陶器?你是在陶器研究所工作吧?”她想起她居住的那座 城市有个陶器研究所,她还去采访过,写过一篇报告文学。 “我在一家制陶公司工作,专门研究陶器的。” “怪不得你对陶器情有独钟呢。” 本来她还想说不就是一堆泥巴放在窑里烧过后就那么值金值银?但她没敢说, 怕他嫌她没品位,更怕看他那种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不屑表情。 “你一定收藏了不少陶器吧?”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她的话里有明显讨好的 意思。假如现在他夸她一句,说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是个有品位的女人,她早就回 卧铺上睡觉去了。 “你以为是人不是人的就能买得起陶器?算啦,不跟你说了,跟你们女人说不 清。” 平时她一直是个自我感觉颇佳的女人,她的犟劲儿上来了,非要他把画册上的 陶器给她讲一遍不可。 他点上烟猛吸几口,开始仔细地讲给她听:“你看,这个陶罐,还有这个香炉, 一看上边非常精致的彩纹就知道是上好的彩陶。你再看这把陶壶,不仔细看以为是 彩陶,其实是红陶。这个笔筒就更有意思了,我一直也把它当做彩陶,后来查资料 才知道是褐陶。这匹奔腾的骏马看颜色就知是白陶。对。你真聪明。你已经猜出来 了,那两个花瓶是黑陶。一个叫巨龙瓶,是平雕。一个叫九龙瓶,是浮雕。那个镂 空的叫寿星瓶……”说实话,他介绍了一大堆的陶器,她并没往心里去。但她记住 了他当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他就像是在述说他非常钟爱的女人一样,他脸上焕发出 来的那种柔情很能够打动人,特别是女人。他已经夸她聪明了,她的虚荣心得到满 足,该回卧铺睡觉去了,但她又改变主意了。她的思想随着火车的驰骋向前飞奔。 也许他对陶器的情有独钟只是一种背景,在这种背景的衬托下应该凸现出一个他钟 情的女人才能说得过去。如果不是这样,刚才他两次脸红就无从解释。 “你那么喜欢陶器,好像这不光是你的工作的缘故吧?是不是你的家人或你的 朋友和陶器有某种联系?”她已经豁出去了,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她只是想 启发他讲点故事,来打发漫长的时间。 也许是她一脸的诚恳消除了他心里的某种障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冲她点点头, 说:“是与一个朋友有关。” “是女朋友吧?” 他眼神迷离,面露桃花之色。尽管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他的表情已向她 做了最明确的答复。 这时候车厢里的灯灭了,旅客都已回卧铺休息去了。他向她摆摆手也去睡觉去 了。 车到泰山站时天已蒙蒙亮。本来她和他现在该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可她却一 直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他。她一宿没睡好觉,凭直觉他是一个拥有故事的男人,当然 是动人的故事。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拥有动人的故事。他的故事也许会在她的丰富 想象中如一只万花筒,变幻莫测扑朔迷离。她像中了邪似的想知道故事的谜底。退 一万步说,哪怕这故事并不动人。 “你怎么老是跟着我?我又不去爬泰山。”他不耐烦地说。 她不理睬他,她的固执让他无可奈何。 他停下脚步,问她:“你在泰安有没有熟人?” 她摇摇头。她的眼里莫名其妙地有了泪。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在一个陌 生男人跟前如此丢面子。 他的口气顿时软了下来:“那你就跟着我吧。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看样子我至 少比你大十来岁,我不会干什么坏事的,你放心好了。” 她径直跟着他来到一家宾馆。登记的时候服务员把两人的房间都安排在二楼, 他不同意,又让服务员把他调到三楼。大概他这么做的意思有两点:一,说明他对 她并没有什么企图。二,假如他要和他的朋友约会什么的,怕她碍手碍脚。办完住 宿手续,他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匆匆洗把脸,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匆匆登 上了去泰山的公共汽车。说来也怪,走在爬山的路上,她满脑子都在想他的故事。 也许现在他正在和他的情人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缠绵呢,那一定是非常动人的场面。 这样想着,她便激动得不行。尽管那种动人是别人的,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但女人 与生俱来的好奇心,竟让她马马虎虎爬完了泰山,有好些的风景只不过是走马观花 匆匆看过一眼就算了。等她回到宾馆时,累得话都不想说,倒床便睡。刚要进入甜 美的梦乡,他来敲门了。他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啊,她哈欠连天打开房门,他说: “我等了你半天了。” “你不是忙着去约会吗?” “就是为这事来求你帮忙的。赶紧跟我走。我好不容易打听到她的住处,可我 在她的门前转了大半天就是没勇气敲门,想来想去还是你陪我去好,万一她的丈夫 在家也好说话。” “我可不想搅在你们中间当什么第三者。”说实话,她只是想知道故事的内容, 并不想去多管闲事。再说她现在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就想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觉。 “当初可是你非要和我在一块儿的,就算我求你了还不行?”此时,他全没了 男子汉应有的自尊,像个孩子样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那种女人天生就有的母性使她 不忍心拒绝他。尽管她是十二分的不愿意。 “我答应你。但你要告诉我她是谁,叫什么名字。” “必须要讲?” “是。” 他就那么拿眼瞪着她。但她毫不退缩。她固执地迎着他的目光。他终于败下阵 来。 “好吧。我告诉你。她是我的恋人。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都已经到了布置 新房的时候,她却阴差阳错地做了别人的新娘。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我俩谁 的错。她的名字一直藏在我的心里,被我默默地呼唤了快三十年了——陶玲,彩陶 红陶的陶,玲玲珑珑的玲。”说完,他如释重负长长叹了口气。他的头无力地垂了 下去,疲惫的样子让她无法再开口问这问那。 他和她走在泰山脚下的大街上。两人谁都不再说一句话,丫丫妈满腹狐疑地跟 在他的后面。真有些搞不明白,他既然是来了却情缘重温旧梦,又为何前怕狼后怕 虎的。男子汉为爱应该是刀山敢上,火海敢下。也许这就是代沟。管他呢,她和他 只不过是萍水相逢,再说丫丫的妈关心的只是他和他心目中的那个她会不会将故事 进行到底,或者说是将爱情进行到底。来到一栋宿舍楼前,传达室的一位老人问找 谁?他说:“我找陶玲。”老人用手指了一下,丫丫的妈刚要往里走,他却站在那 里对人家说:“彩陶的陶,玲珑的玲。” 看传达的老人误解了他的意思,说:“我们这里就一个陶玲,我还会弄错?” 老人不高兴地看他一眼回传达室去了。在那一刹那间丫丫的妈才明白了一件事:只 要一提那个女人的名字,他就会像朗读一篇极动听极美好的诗句一样脱口而出“彩 陶的陶,玲珑的玲。”这句话他完全是在一种不知不觉无意识的状态下顺口说出来 的。他在心里已经默念了千遍万遍,习惯成自然。可以想象那个女人的名字如一盏 光芒四射的神灯照耀在他的内心。那是一个星光灿烂流光溢彩的缤纷世界。 敲开陶玲家的房门时,并没出现丫丫的妈想象中的那种激动人心的场面。陶玲 只是愣了一下,便把那种意外的惊喜掩饰得天衣无缝。不知为何,当时丫丫的妈竟 从心灵深处升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为陶玲这一代的女人。因为丫丫的妈也是女 人。 恢复常态的陶玲眼角绽放着淡淡的笑意。她的头上也有了隐约可见的白发。年 轻时她绝对是个耐看而又非常有韵味的女人。 “怎么会是你?像是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把丫丫的妈介绍给陶玲时,陶玲便和她扯起一些女人感兴趣的话题。他反而 像个多余的人夹在她们两个女人中间。丫丫的妈有些可怜他,便站起身说:“我还 要去看个朋友。”陶玲急切地攥住丫丫的妈的手,好像她一松手,丫丫的妈就会插 翅飞了似的。他也一下子站起来堵在门口,可怜巴巴地看着丫丫的妈。丫丫的妈只 好坐下来继续和陶玲说这说那的,他这才松了口气。陶玲攥丫丫妈那只手却一直没 敢再松开。尽管当时已是初夏,但丫丫的妈感觉得出她的手冰凉。丫丫的妈能体会 得到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一种感情上的惊涛骇浪。两杯水放在 丫丫的妈的跟前,丫丫的妈却不知该喝那一杯。两个杯子,一个杯里是茶,一个杯 里是白开水。陶玲把茶递给丫丫的妈,把那杯白开水递给他:“他年轻的时候胃口 不好,从不敢喝茶的。”丫丫的妈发现他接过杯子时,眼里有了一层水雾。这时候 有人敲门,是陶玲的邻居把钥匙锁在屋里了,过来给家里的人打电话。邻居在电话 上唠叨半天总算打完了,也许一时没有去处,邻居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四个人大 眼瞪小眼地坐着,丫丫的妈心里实在难受,为赵健强难受。为陶玲难受。丫丫的妈 执意起身要走。陶玲出来送他俩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丫丫的妈,始终不敢抬眼看 他。她俩一左一右把赵健强夹在中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曾经是一对热恋过的 情人。那一刹那,丫丫的妈真想让自己变成一个隐形人。 走在回宾馆的路上,丫丫的妈一直沉着脸。 赵健强问:“为啥不高兴?” 丫丫的妈说:“我看不起你。” 赵健强说:“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你们女人是不会懂我们男人的, 我就是这样一天天地熬,咬咬牙就挺过来了。” 丫丫的妈说:“你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又在她家的门前转了大半天,真就不 想和她单独说说话。” “想,做梦都想。可真要那样,结局会怎样?想都不敢去想。其实我骗了你, 她的丈夫早就不在人世了。” “你为什么骗我?” “不骗你,你会答应跟我一起来吗?” “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来遭这次罪呢?” “想啊。白天上班想,夜里睡觉想,走着坐着都在想。自己一个人思想斗争了 不知有多少回。后来我就把一枚古币抛向空中,古币的正面是必须见一面,反面就 是永生不相见。古币落在桌上时,我连睁眼看的勇气都没有。结果是反面。我不死 心,一次次地抛,一连抛了五次,总算是正面。我对自己说,天意,这才是天意。” “你现在心满意足了?” 他长长叹口气,说:“不心满不意足又能怎样?还能怎样?” 大概是走累了,他坐在路边的石凳上。丫丫的妈要招手叫出租车,赵健强又不 让。 “这里离她家不是很远,我估计她平时出来买东西会经常走这条路。” 大街上已有好多女人穿上了迷人的超短裙。在这令人沉醉的初夏黄昏,整条街 上香风拂拂,光彩照人。洒水车缓缓驶过,一对对的情侣亲昵地走在让人心旷神怡 的林阴大道上。他和她之间的这种爱情方式让丫丫的妈无法理解和接受。一种悲凉 得让人心痛的东西正在浸入丫丫的妈的骨髓。她想把此时的感觉告诉赵健强。此时 的赵健强双眸紧闭,如入定之状。也许他现在正靠一种幻觉和想象以慰自己炽烈的 渴望。后来他莫名其妙地对丫丫的妈说:“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说完,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非常漂亮的笔筒,问丫丫的妈:“猜猜看,它应该属于 彩陶系列还是应该属于红陶系列?” 丫丫的妈摇摇头。 丫丫的妈说:“如果我没猜错,它应该是属于褐陶系列。” 赵健强赞许地点点头,又一次说了一句让丫丫的妈飘飘如仙的话:“你真是个 聪明的女人。” 他把这个褐陶笔筒郑重地放在丫丫的妈手上,说:“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他那么喜欢陶器,她当然不能要。 丫丫的妈说:“君子不夺人之爱。” “我是真心送给你的。十多年前我悄悄来过一次,那时候她的丈夫刚刚去世。 我也是听以前的朋友告诉我的。她那时住在另一条胡同里,可我在胡同里硬是坐了 大半宿也没敢敲她家的大门。天一明,我就又坐火车回去了。今天多亏你陪我,才 了却我多年的一个心愿。” 她看着他,久久地看着他,然后她就收下了那个褐陶笔筒。 他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明天想去曲阜看看孔庙。 他说:“我坐今天晚上的火车回去。” “为什么不等到明天?我们坐同一辆火车回去,路上也有个说话的伴儿。” 他摇摇头,说:“我怕夜里我又会改变主意。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坚强,那 样理智。可我又是个身不由己有老婆孩子的人啊。” 和她握过手后,他如飞鸟辞笼、游鱼脱网一般匆匆奔向火车站。 丫丫的妈站在那儿。久久地站在那儿。直到赵健强的身影模糊了她的视线。丫 丫的妈心里在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假如赵健强是一个没有老婆孩子的人,假如这 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叫陶玲的女人,再假如我是一个单身女人,不知我会不会爱上赵 健强这种类型的男人?会?还是不会? 静夜月明如画。 当丫丫的妈回过头时,突然发现陶玲一直在跟着她。 陶玲知道丫丫的妈发现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丫丫的妈说:“我一直跟着你 们。没有别的意思。不怕你笑话,我只是想送送他,多看他几眼。我知道在这之前, 他来看过我一次。他以为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那天我的眼皮老跳,就知道 他会来。等他真的来到我家门前时,我却不敢把门打开,真的不敢。我就那么一直 站在门前,默默地透过猫眼看着他。尽管我俩没见面,但我相信他能感觉到我的目 光。”陶玲在向丫丫的妈叙说时,她仍然像刚才那样紧紧地攥住丫丫妈的手。她的 手仍然是那样冰凉,如秋风中的枯叶一样微微地颤抖。分手时她翻来覆去地说: “你是个好人,天底下最好的人。这几天我就预感到他又要来看我了,我以为又会 像上次一样呢,多亏你肯陪他,我们才能相见。” 好像有人在喊她。 她回头看了一下,说:“我不能再陪你说话了,我的女儿要去上夜班,我还要 回去给她照看孩子。” 丫丫的妈一个人在大街上站了半天,没意思透了。于是,她早早地回到了宾馆。 想看会儿电视,却怎么也调不出图像。原以为又累又乏会早早地睡上一个美觉,谁 知就是睡不着,只好坐起来重新翻看那本随身带来的《金瓶梅》。心思并没有在书 上,密麻麻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可是不看书又能干什么呢?便看书上的彩色插图。 第一个彩页上画的是捉奸情郓哥定计。潘金莲和西门庆都穿着大红真丝缎的衣服, 非常鲜艳。第二个彩页上画的是李瓶姐墙头密约。瓶姐的丫环举着灯,西门庆翻墙 从梯子上下来。下一页是清明节寡妇上新坟,再下一页是春梅游旧家池馆。丫丫的 妈合上书,实在不想再往下看了。看过这些彩页,她竟有些困惑。古人妻妾成群仍 招蜂惹蝶,时至今日,两个在心中思念了几十年的情人却连单独见面的勇气都没有。 也不知古人会如何看待这件事。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未见今时月。古人怎么会知 道今天的事呢?丫丫的妈不禁哑然失笑。她把那个褐陶笔筒放在桌上,这才发现笔 筒里不放笔是如此的不协调。她在包里翻了半天也没找着一支笔,哪怕是支铅笔头 儿呢。自从用电脑写作,她的手头就很难找得着笔。 多少年以后,也许人们会把笔只是当做一种怀旧的象征。笔筒在那里空着,空 得丫丫的妈心里发毛,索性把那本《金瓶梅》盖在笔筒上。她这样做,只是图个眼 不见心不烦的安宁,能够让心灵安宁下来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啊。 丫丫的妈就这么躺在床上,东想一会儿,西想一会儿,刚要迷迷糊糊地进入梦 乡,忽然手机响了。她有一种非常奇怪的预感,是赵健强打来的电话!因为在火车 上赵健强说过他不会用手机发短信,所以每个月他的话费都要比别的同事多。 真的是赵健强! “喂……”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拿着手机听他说话。 但是她听了半天没有人说话。她只好放下手机。又过了一小会儿,手机又响了! 又是赵健强!这次丫丫的妈刚要接电话,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那声音极轻又缓, 丫丫的妈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预感到是赵健强!鬼使神差,她竟连最起码的防范心都 没有,三步并做二步打开了房门!赵健强!真是赵健强。 “我知道你今天走不了!你会来!你一定会回来的!”这句话像鸟儿的翅膀, 还没来得及扑扑棱棱从丫丫的妈的嘴里飞出来,就被女性的矜持扼杀回肚里去了。 丫丫的妈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赵健强泡了一杯茶水,然后两人像是商量 好了似的,一个默默地站在床边,一个默默地站在沙发前。杯子里袅袅的热气在他 和她之间飘来飘去,飘去飘来。 丫丫的妈抬头时发现赵健强正怔怔地拿眼凝视着她。当四目相对时,丫丫的妈 竟发现赵健强的眼里有泪花在闪烁!在灯光的映照下,一闪一闪的泪花让丫丫的妈 一下子乱了方寸,不知是该劝说赵健强坐下,还是装做没看见,仍让他在沙发前站 着才好。 赵健强眼里流着泪,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对她说:“我都上了火车了,行李 包都放在车上的行李架上了,可我忽然一下子心里空落落的,什么也不为,就想来 再见你一眼!只一眼!” 丫丫的妈还是没说一句话。 赵健强情急之下,就对丫丫的妈说:“我从在车上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有种很特 别的感觉,我现在要把实情都讲给你听。” 原来,赵健强一路上讲的那个有关陶玲的故事并不全是真实的。因为陶玲的确 是爱着赵健强的。两人是高中同学,还是同桌。但不管陶玲多么的喜欢赵健强,赵 健强就是不来电,一点感觉也没有。后来陶玲就嫁了人,到了外地,两人就再也没 有联系了。再后来,陶玲退休后,她的丈夫病故,陶玲常给赵健强打电话,赵健强 只是把陶玲当做老同学看待,因为他从没对陶玲有过别的感觉。所以,陶玲生病时, 虽然赵健强去看过她,但当他得知她已出院回家时,他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把买来 的礼品放在了陶玲的邻居家。为了避嫌,他还是选择了默默地离开。因为他知道她 心里对他燃起的爱之火,这些年就一直没有熄灭过。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不小心,让 她受到伤害。他这次来看陶玲,是因为陶玲的女儿求他来的,陶玲的身体越来越差, 陶玲的女儿知道母亲的心思,打电话想让他来看看妈妈。他虽然来了,但他一上火 车就在考虑如何又能让陶玲看到他,又不让陶玲有别的想法。正想不出个办法来时, 丫丫妈的出现,让赵健强眼睛一亮!他发现这个女人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有一种不 同于寻常女人的气质,举手投足间都透着那么一种无法描述的光芒,是一种女人的 光芒。他沉浸在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光芒里,竟一时有些失态了。他从年轻到 现在还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当年谈恋爱时也没有过这种感觉。当他得知她是一个报 业集团的记者时,只是在那一瞬间,他竟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在火车上构思 一个爱情故事,因为他知道从事记者这种职业的女人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种故事了。 但莫名其妙地,随着他的讲述,他竟悄悄把丫丫的妈当成了他所爱恋的女人了,他 发现自己是真的爱上这个女人了。原来爱的火焰并不只是青年人的心田里才会燃烧 的啊,这种火焰能让他变得思维异常敏捷,能让他妙语成珠。他忽然发现原来他竟 有如此好的编故事的天赋…… “你在现实中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呢?”当丫丫的妈这么问赵健强的 时候,赵健强一下子就把丫丫的妈抱在怀里了。 赵健强问:“你说有没有?你说有没有?” 丫丫的妈说:“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赵健强说:“以前没有。从没有过。从上火车见到你就有了!” 说到底,到底是中年人。虽然平日里表面看上去心如止水,但也有偶尔露峥嵘 的时候,一旦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时,自然就少了年轻人的绵绵细语。当丫丫的妈被 赵健强抱上床的时候,当她的身体完全和赵健强相融在一起的时候,赵健强的阳刚 威猛让她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丫丫爸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得无影无 踪……后来两人分开后,当赵健强赶火车离开她时,她一个人躺在宾馆的床上,回 想这两天的经历,越想越觉得世事无常,许多事都是非人的定力所能控制的。她作 为一个写东西的女人,设身处地想一下,赵健强在火车上编故事的样子,她一下子 就豁然开朗,原来他在编那些动人情节时,他之所以发挥得那么好,没有让她看出 破绽来,只是因为他是把她当做了故事中的女主人公了啊。要说他是个感情随便的 男人吧,他几十年都不和喜欢他的老同学陶玲有任何瓜葛,而仅是在火车上的一面 之交,却发生了想想都有些后怕的事情了。她除了喜欢赵健强,发生这样的事,应 该说也与丫丫的爸好久都不再勇猛不再对她有激情有很大的关系。她是女人,也有 女人的七情六欲啊,丫丫的爸已经好几年没有给过她这样的幸福了。她在心里一遍 又一遍地说:丫丫的爸啊,对不起了呀!真的对不起了呀!就在她迷迷糊糊东想西 想时,手机的短信铃声响起。是赵健强发来的短信,说他已顺利搭上回家的火车了, 他是刚在火车上向别人学会了发短信的。他说在她跟前他一直思想斗争着,没把实 情告诉她,其实他并没有老婆,他的老婆在五年前就病故了。虽然介绍对象的人不 少,但一直没有心仪的女人出现,直到火车上遇见她时,他的眼前一亮……他知道 她是有家有老公的,他不想因为他让她的家造成更大的伤害,但一上火车,他就受 不了了,他说这一生他就想能和她长久地在一起……那一晚,丫丫的妈几乎彻夜未 眠,两人发了一晚上的短信,直到手机没电才肯罢休,两个人都在自责自己荒唐的 同时,也越来越觉得心贴在了一起。感情的事,一旦跨过了那道不该垮过的坎儿, 就已经是覆水难收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