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裴欣来北京的那个冬天,天冷得出奇。 她瑟瑟地站在街头,提着简单的行李,整整半天的时间就坐在路边看着身边来 来往往的行人。 下午五点的时候天就开始变暗,先是薄薄的从四面八方浮起来,很快就连成一 片,成了完全的黑暗。这种冬天的黑暗仓促而巨大,路灯车灯仓促地亮了起来,在 黑暗中像很多水底的游鱼。她从路边站起来发现身上已经结了薄薄一层霜,像冰雪 的盔甲,摸上去坚硬而脆弱。这整整半天时间里她在考虑去找谁。夜色越来越浓越 来越坚硬直到把她裹进去的那一瞬间里,她决定去找大学同学房小明。晚上九点的 时候她找到了他。房小明一个人住在一间地下室里,他还像以前一样不爱说话,还 是没有女朋友。这间地下室用木板隔成了两间,里面是床,外面是沙发。房小明让 裴欣睡在里面的床上,他自己睡外面的沙发。隔着薄薄的木板裴欣在黑暗中闻到了 房小明身上的气息,男人身上的气味。她有些微微的心跳,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她突然想起了已离婚的老公在黑暗中吻她耳垂的感觉,那种感觉像电流一样穿过了 她的全身,她在黑暗中脸红了。她注意听着外面的动静,却没有任何声音。她想, 屋里有个女人他还能睡得这么快?她之所以想到来找房小明,是因为房小明在大学 里喜欢了她四年。她知道,他也知道,但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直到大学毕业。 她离婚一个月了。 离婚前结婚整整一年。 一年前她还是这座城市里一所三流大学中文系大四的学生。毕业前,父母告诉 她,已经在家乡的县城里给她找好了工作,进教育局;还给她物色好了男朋友,只 等着她回来见面。裴欣考虑了两天,让家里寄来了那男孩的照片,很普通。她看过 之后又整整考虑了两天,然后果断地告诉家里,回。 裴欣没有像同学们那样整天出入于人才市场和招聘会,她悠闲而极有规律地打 发完了大学里最后的时光,然后收拾行李回了县城。毕业宴上,一个男生说,咱们 班女生里最聪明的就是裴欣。你们说我们在北京打拼有意思吗?像老鼠一样住很多 年的地下室,为买一套房子把自己和家里人的骨髓全榨完?有意思吗?裴欣端着手 里的酒杯,不说话。她对这个平时都没正眼看过的男生多少有些感激,她就是要让 所有的人明白,她是自动放弃北京的,不是像别人一样最后被逼着离开北京,被这 个城市彻底赶出来。所有的人都不再说话,大家闷闷地喝着酒。到最后终于有一个 女生带头哭了,离别的氛围有了,所有的人眼圈开始变红。最后大家踉跄着拥抱, 痛哭,似乎真的是生离死别。房小明缩在一个角落里喝着酒,不说话。裴欣始终没 有把目光落在他身上,直到最后随着大家哭着笑着往出走的时候,裴欣终于回头看 了房小明一眼。他正看着她。他一动不动,因为喝多了酒,目光是涣散而迟钝的, 像落了一地的碎玻璃,划在皮肤上冰凉而疼痛。他的嘴微微张着,嘴唇干燥,隔了 几张桌子裴欣似乎都能闻到他嘴里的酒精味。他好像感到累了,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里面的目光就迅速凄迷起来,最后暗下去了。裴欣转过身,离去。 裴欣回了家就开始到教育局上班,一个月以后就结了婚,就是和那照片上的男 孩。婚后她老公问她为什么从北京回来了,她看都不看他,说,你不用管那么多。 老公脾气是很好的,听到这话就不再吭声,在厨房里埋着头做饭或刷碗。 裴欣自己都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再次到北京,而且像大一那年一样,提着简单 的行李一个人走出了火车站。她是突然有一天决定离婚的。在此之前的很长时间里 她总觉得全身没有力气,像生了什么奇怪的病,去医院检查,一点病都没有。回了 家她就倒在沙发上,也不做饭。老公回来做好了,她也不想吃,勉强吃几口就想吐。 她和老公一天说很少的话,黑暗中老公把灯关掉抚摸她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昏昏欲睡, 似乎怎么都醒不过来。她不做声,不发出任何声音。当他进去的时候她经常觉得自 己里面干而涩,她好像都听到了那种迟钝而艰涩的摩擦声。她闭着眼睛,默默地数 着,一下,两下,三下……一种混沌而沉闷的撞击,单调枯燥。有时候她对这种机 械运动有些悲伤的愤怒,更多的时候她就那样躺着,闭着眼睛,默默数着,一下, 两下,三下…… 她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但她发现自己几乎每天都处在一种回忆的状态中, 回忆已经过去的一切。往事像一条河流把她淹没了,她像每天生活在水底。唯独现 在的生活倒似乎离她是十万八千里的,她连看都不愿看。有时候她一个人坐在沙发 上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离开北京的,她到底什么时候下了这个决心?她想起 毕业前那段时间,仿佛找到了谜底。因为那时候她总不停地告诉别人,最后所有的 生活都是一样的。真的,最后都一样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使劲看着对方的眼 睛,像是要一直看到最里面去。其实她在拼命地说服别人去相信她的话是对的。相 信以后呢?像她一样,离开北京?回家乡?过最安稳的生活?她就好像不愿意只有 自己离去而让别人留在北京一样,她挣扎着,挣扎着问自己,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离开北京?原来最后她连自己都没有说服得了。 那天晚上,老公去加班了。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户照 在了沙发上和她的身上。她看到自己的身体若隐若现地浮动在月光里,她变得透明 起来。从小到大她一直有看月亮的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会用更长的时间在 晚上看月亮,因为只有它是最熟悉的。往事突然汹涌而至,她像浮动在这层薄薄的 往事最上面的一层影子,漫无目的地向前漂流。她久久地回忆着,久久地看着那月 光,突然泪就出来了。就是在那一个瞬间里她决定:离婚。 婚离得很顺利,老公很快就同意了。这种顺利让她有些狐疑,又有些淡淡的受 伤。他怎么可以这么爽快就答应,甚至连个应有的程序都没有。她本已经做好了准 备去应对他的挽留、亲戚说服、甚至男人的哭泣。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表示,平静得 不能再平静地同意了。她措手不及,然后是无名的愤怒。她问他,你在外面有人了? 他说,没有。她问,那你为什么同意离婚。他看着别处,声音里是生锈铁器的钝和 冷,你的心不在这儿,我也不想每天晚上和木头在一起。大约是要离婚了,反正也 没有了顾忌,平时不会说出口的话这时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不动声色地长了出来。这 话冷硬得近于恶毒。她死死看着他,好像要以此来惩罚他。但他转身出去了,看都 没有看她。她顿时虚弱得不成样子,缓缓沿着墙蹲到地上,缩成一团。她想,这就 是因为没有爱情……没有爱情……她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因为没有爱情,他居然 连一点留恋之心都没有。那么她呢?对他留恋了吗?离婚后她又辞了职。领导惊讶 地看着她,显然觉得不可理解。同事们也异样地看着她,但没有人过来和她多说一 句话。她一个人默默收拾了桌子上的东西。这个事业单位的名额将很快被别人代替。 父母不看她也不说她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在她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家门的那天, 没有一个人送她。她的背挺得直直地,像随时会折掉一样,快步地、头也不回地走 到了火车站,头也不回地上了车。在火车开动的那一瞬间里,她没有向外看,却还 是泪流满面。她知道,从这个时候开始,她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