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晚上下班后,裴欣正准备回去的时候,谢飞在她身后叫住了她。她回过头 不解地看着他,她不知道他还会和自己说什么。她等了他那么多天他都没有看她一 眼,难道他要对她说,今晚再给我做一次舞伴吗?她疯狂而凌乱地想着,突然想笑。 谢飞并不看她,目光游离着,恍惚着,说,今晚有空吗?如果有时间,我可以请你 去我家里坐坐吗?完全是意料之外的话,裴欣站在那里彻底措手不及了。突然她想, 她就要离开这里了,有什么害怕的。这破釜沉舟的勇气让她顿时变得凛冽起来,她 坐着他的车在黑暗中走了有半个小时,他说,到了。下了车,已经进了一个住宅小 区,上了楼,谢飞打开房门。很宽敞很大的房子,里面摆设和用品很齐全,只是好 像很少有人住的样子,蒙着一层薄薄的灰。谢飞换了鞋说,随便坐,喝点什么?裴 欣四下里看看,说,你一个人住?谢飞说,偶尔来住,我有好几套房子。一般住海 淀的那套。然后是沉默,他们一直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之间像糊了一层纸,只一 动,那层纸就会破。两个人便都拘谨地坐着。谢飞起身放了一曲音乐,音乐像一层 防弹衣一样包裹着他们谢飞在音乐里开始抽烟。他一声不吭地抽了几支烟。他每抽 完一支的时候裴欣就有些紧张,她害怕又希望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用手把她揽在 怀里,如果他那样她又该怎么做,拒绝吗,不会的,这个场面她幻想了好长时间了, 可是他一点要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他抽完一支就接着抽另一支,裴欣觉得他似乎 就要这样抽下去,停不下来了。她茫然地看着窗外,全身已经快绷断了。音乐像露 水一样滴在她皮肤上再滑下去。她周身是那么干燥。就在她觉得自己摇摇欲坠的时 候,谢飞终于开口说话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北京,是吗?裴欣看着他,不说 话。他却紧接着说了一句,你喜欢我吗?裴欣吃了一惊,忙躲开他的目光,她不知 道他要干什么。她突然有些恐惧的感觉。她准备着站起来,随时离开这里。谢飞不 再看她,却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其实我也是喜欢你的,你和我以前见 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同,怎么说呢,我喜欢你身上的淳朴之气,很淳朴,很善良。 我需要结一次婚,很需要,如果我要找个人结婚,我想就应该是你这样的。他不看 裴欣,只顾自己说着。他略略一停顿,然后在裴欣开口之前他又接上了,我应该告 诉你的是……裴欣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她的身体和目光都是直的,硬的,像水面 上一层薄薄的冰。她在空气里闻到了那种气味,她想知道的真相就要浮出水面了, 她有些紧张,嘴唇干燥,血液哗哗地在身体里向一个方向涌去。谢飞果断地又开口 了,声音脆而硬,我是个同志,明白吗,我从小就这样,你也别奇怪,有些男人天 生就只对男人有兴趣。裴欣的脑子里轰然作响之后就是一阵发晕,一片空空荡荡, 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又为什么不是这样?她明白了,他说得多么实在而到位, 他看中了她的是,淳朴,是啊,淳朴,难怪他会找她。她有什么?没有容貌没有背 景,只有淳朴和一个北京梦。难怪那天办公室里的三个女孩那样看她,原来她们早 知道的,她们知道什么会发生。这也就是为什么那天舞会上老板没有找她们而是找 自己,因为她们什么都知道的。她们拿着剧本看着她在舞台上走。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哪怕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周围的空气 是潮湿的,还带着些淡淡的甜腥,似乎是血液里的气息。他却像是铁了心一样要说 下去,他不看她,还在继续,如果你同意的话,当然你也想好了,只要你想好了, 什么都不成问题,工作住房都不是问题,如果你不愿意上班在家做全职太太也可以 ……他还在继续说,就像谈一桩生意,也许只有当它们都变得像一桩生意他才能保 证自己流利地说下去,至少这样他还有些优越感,还能居高临下。最后他用一句话 收尾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的,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你自己再考虑一下吧。 车停在裴欣的房子前,裴欣下了车,谢飞也下来了。谢飞伸出一只手,柔和地 笑着对她说,如果不愿意就忘记我说的话,好好生活,再见。裴欣不伸手,不动。 谢飞那只手在空中悬了几秒钟后颓然落下去,像一只受伤的鸟。他转向车门,就在 车门打开的那一瞬间,裴欣不可抑止地开始哭起来。谢飞任她哭着,哭到后来他伸 出手试图把她抱在怀里,她又挣扎了一下还是倒在了他怀里。他不住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无边无际地流泪,心里已经分不清是委屈还是 绝望。 几天后裴欣和办公室的三个女孩子彻底地爆发了战争。也就是这场战争让裴欣 在准备离开这个公司之前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那几天她们好像灵敏的昆虫一样嗅到 了她和谢飞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恰好那天中午她因为一个文案领到了一笔奖金, 吃中饭的时候,她们三个仍然在一起,裴欣一个人吃着。这时其中一个用不高不低 却恰好让屋里所有人听到的声音说,我说是嘛,怎么会轮到她呢?另一个说,想不 到,她倒是什么都不拒绝,可怜啊。又有声音说,可怜的老板终于嫁出去了。就是 这一个嫁字把裴欣彻底激怒了。原来,她们知道一切,她们早知道谢飞的一切,她 们究竟想干什么,她们把她当成了什么,以为这个城市是她们的,而她是要注定被 赶走的,她们对她从开始到结束都可以这么居高临下?她周身被一种巨大的愤怒烘 烤着,连血液都是滚烫的。她啪地扔下了手中的筷子,清脆而突兀的声音一下吸引 了所有人的目光。她说,谁愿意嫁谁愿意娶是自己的事,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三个女孩子同时扭头看着她,其中一个对另外两个说,你们看,她真的什么样的男 人都要。在另外一个还来不及说话的时候裴欣站了起来,说,那也比有些三十多岁 的老女人还嫁不出去强,只怕是没人要吧。年龄大点的那个显然被触到痛处了,年 龄是女人最忌讳的,尤其对已经不很年轻的女人来说。毕竟,什么样的女人都是需 要归宿的。那个女孩子干脆站起来走到裴欣面前抱着肩,挑衅地看着她说,那你以 后晚上怎么办啊?就靠自己的双手吗?裴欣怔怔地看着她,一眨不眨地看了好久。 最后裴欣微微笑了,她一字一句地对面前的三个女孩子说,我告诉你们,我现在就 明确告诉你们,我就是要嫁给谢飞,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们,我就是要嫁 给他,你们给我听好了,我会通知你们参加我的婚礼的,我还会让你们从这个公司 里滚出去。 路上裴欣走得飞快,她从没有过这么多的力气,一路上目光都没有在两边做一 点停留,只看着前面,却没有目的。她有些悲壮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等身体里的那 些热量一点一点地散发出去了,身体彻底冷下来了,她才颓然而决绝地告诉自己, 不去想了,什么都不去想了。裴欣当天答应了谢飞,谢飞说,你定个日期,我们举 行婚礼,你什么都不用管。谢飞交给她一沓请柬,她想了半天只填了一张,写了房 小明的名字和地址,从邮局里寄了出去。 就像谢飞说的那样,裴欣什么都没有管,只在结婚那天穿上婚纱挽着谢飞走进 了礼堂。所有的客人几乎都是谢飞的亲属和朋友。她的一个都没有,她父母都没有 来。她涂了鲜艳的滴血的口红,微微笑着,把目光空洞地从这些人头顶上扫过,她 不看他们。她知道看了他们的目光就会伤害她。她站在人群中觉得自己的目光有些 疲惫,像一只飞累的鸟一样,无处停留。婚宴是自助,三三两两的人们举着红酒窃 窃私语,有些坐在桌边,盘子里盛满了水果和糕点。裴欣跟在谢飞后面,手里拿着 半杯红酒。她对所有的人机械地微笑,拿手中的红酒致意,然后优雅地让嘴唇碰碰 红酒。快走到墙角的时候她突然停住了,那里孤单地坐着一个人,是房小明。他一 个人在那里吃东西,吃得有些狠,像是好多天没吃过东西的样子。她停住的一瞬间 里,房小明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里是空的,她什么都没看到。他只看了她一 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吃东西。他吃得很认真很仔细,把盘子里的每一片沙拉都吃得 干干净净,然后又是一盘。她看了他一会,无声地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婚宴还没 有结束的时候,突然有人在礼堂里大声地呕吐起来。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了过去。 是房小明,他趴在桌边大声地呕吐着,他面前的几个盘子里都是空的,食物一点没 剩。过来两个保安把房小明架了出去,他在两个保安的胳膊里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只是拼命地用目光在人群里翻。在他出去的一个瞬间里,裴欣看到了他目光里像个 迷路孩子一样的绝望,似乎他马上就要消失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中了。然后,他从那 扇门里消失了。 婚礼结束了,所有的宾客渐渐散去,最后有一个人却浮了出来。是个年轻的男 人,他漂亮得让裴欣有些吃惊。他让裴欣觉得只有漂亮这个词是适合他的。谢飞和 年轻的男人坐在屋角里灯光幽暗的沙发上小声地说着话,笑着。裴欣不知道他们在 笑什么,她什么也不想做,觉得自己周身空洞而寒冷。她就穿着裸肩的婚纱坐在他 们对角线的椅子上冷冷地看着他们。谢飞是背对着她的,年轻男人和谢飞说话的时 候不时向裴欣这儿瞟一眼。他的睫毛很长,使眼睛看起来有一种毛茸茸的柔软和湿 润。他看裴欣的目光很轻,落下来的时候没有一点分量,带着些孩子般的调皮和轻 浅的歉意,像云影一样从她脸上掠过去,掠过去。她不动,她任凭他的目光一道道 地从她脸上身上割过去,就是不动。她一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站了起来。他们向另 一间屋子走去。临进门时,谢飞转身对她说了一句,你早点休息吧。说完就关上了 门。裴欣还是那个姿势坐着,她觉得自己动不了了。她的全身已经开始僵硬。那间 屋子里很快发出了两个男人压抑的笑声。裴欣闭上了眼睛,却没有泪,一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