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娘俩儿一夜没睡,就守着那个人,一会儿摸摸他的体温,一会儿给他搓搓手脚。 那人经过用雪搓,用温水泡,再加上杨医生给打了一针,蒙上厚厚的棉被躺在炕头 上,明显好转了很多。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那人终于清醒了。 “我要喝水。”他的声音很轻,虚弱地说道。 父亲赶紧扶他坐起了身,拿过一碗水,放到了他的嘴边。喝完水,他环视着周 围:“我这是在哪里?” “是我家。”父亲说。 “是你救了我……”他感激地看着我父亲,抬起胳膊想要去握住我父亲的手。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陆家店。” “陆家店……”父亲重复了一遍。 “我在江汊上打了一个冰窟窿,在里面下了一张网,想要打些鱼上来。昨天下 午我去收网,脚一滑就掉了下去……”他声音微弱断断续续地说。 “你歇着,我去你家里送信,省得他们惦记着你。”父亲说。 “谢谢你们救了我。”他又转过脸去,神情感激地看了看我奶奶。 “你好好休息。”父亲为他盖严了被子,又对奶奶说:“妈,我先去给他家里 送个信儿。” “等等,吃完饭再去。”奶奶说完,去外屋端进来两碗小米粥。 我父亲吃下一碗粥就去了,那人也吃了一碗,然后又躺下睡着了。他并没有发 烧,但依然打不起精神,我奶奶正想再去找杨医生,杨医生就背着药箱子来了: “怎么样了?”他刚一进门就问道。 “人还是昏沉沉的没精神。”奶奶说。 他拿出听诊器,伸进被子里为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没事,体温正常了,我 再给他打一针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杨医生走后大约两个多小时,父亲带着一个四十多岁一脸惊慌的女人回来了, 她一进屋就喊着:“蛙儿——” 躺在炕上的小伙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吃力地坐起身,叫了一声“娘。” “蛙儿……”看到儿子,女人扑过去,鼻子一酸,百感交集的眼泪流了下来, “你都把娘急死了……” “娘,我没事。” “先穿上衣服吧。”父亲从炕里拿过他的衣服说。 衣服被炕烤得热乎乎的,虽然还有些潮气,但穿在身上暖暖的,很是舒服。 “谢谢你救了我,”他害羞地穿好衣服,下了地,鞋子也被放在炉子旁烤干了, “要是没有遇见你救我,我早就……” 还没等他的话说完,父亲扶住了他作势欲跪的身体:“都是乡里乡亲的,千万 不要这样。往后再去打鱼,多加点小心……” “谢谢你们救了我儿子!”女人用棉袄袖子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看到儿子平安 无事,一时间不知该怎样表达感激之情。她一连给我父亲和奶奶鞠了几个躬。 “别这样,都是咱这孩子有福命大……”奶奶拉住了她的手,两个人年纪相仿, 话也越唠越近便。 奶奶要留那娘儿俩吃饭,可那女人说:“家里连惊带吓的都快火上房了,哪还 有心思吃饭啊,等往后吧,咱得当亲戚走动!”奶奶见留不住他们,就一面让父亲 去队里套车,一面嘱咐着那娘儿俩说:“回去好好过年,以后有空就到咱家里来坐 坐……” 父亲去生产队借来了一辆马车,在车板上铺上褥子,让蛙儿躺在上面,给他盖 严了棉被。 “路上小心点!”奶奶站在大门口,嘱咐着,一直看着马车走远,她才转身回 去。 父亲每次出门,大黄狗都会左右不离地跟在后面。马车刚一进陆家店的村子口, 在那里等候的一群人就围拢了过来。大黄狗冲着跑在前面的那人不停地吠叫着。 那个胖墩墩的男人也顾不得害怕了,抢先扑到了车板前,抱住了躺在上面的蛙 儿。 “爹——” 还没等那男人开口说话,父亲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昨天向他索赔猪头的那个 胖男人。 “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一晚上,去江汊上找你,看见渔网和一只手套,我就 担心你掉进了江里……”看到儿子,他焦急不安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我掉了下去,死死地用手扒住了冰面,差一点就完了……是这位大哥把我从 冰窟窿里拉上来的。”他不知道我父亲的年龄,一直称其为大哥。 “是你!”他打量着我父亲,也认了出来,一时间尴尬得满脸通红,“对不起, 昨天那事……” “大叔,过去就过去了,昨天咱不是还不认识么。”“不,不是。那猪头不是 我们家的……” 那时在农村,冬天时,家家户户都愿把杀好的鸡、鱼、猪肉装入一个大盆或铁 锅里,然后在院子中挖一个坑放进去,上面覆盖上厚厚的一层冰雪,等到开春时里 面存储的肉依然保鲜,不化。 “昨天我跟我兄弟正好从东屯路过,看见你家的狗在一个院子里刨雪,叼出一 个猪头来,我们就想抢来那个猪头回家过年,顺便再套死你的狗——家里实在太穷 了。结果你这狗跑得太快了,等我们追上就遇见了你。”他一脸羞愧地对我父亲说。 父亲听着他的解释,没有吭声,因为对这种事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爹, 你真是丢人。”蛙儿下了马车,站在一旁说道。 “没关系,大叔。你们回吧,我也该回去了。” “到家里坐坐吧,吃了饭再回去……” “不了,道远,回去晚了,家里人该着急了。”父亲赶着马车对他们招了招手 离开了。那个胖男人羞愧难当,追着我父亲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回到家里,天已经擦黑了。晚饭很简单,奶奶用猪油炖了一碗白菜,煮了一锅大米 查子粥,一家人吃过后,我的两个姑姑借着幽暗的煤油灯写起了作业,父亲翻开一 本书看了起来,奶奶又开始纳起了鞋底。屋子里总是很安静,从来听不到孩子们的 吵闹声。 “娘,时间不早了,早点睡吧。”父亲看了一眼老座钟说道。 “今儿这一天又没得着消停,我去打盆热水,你烫烫脚。”奶奶说着下了炕。 父亲洗过脚,刚想躺下休息,就听见一阵敲门声,大黄狗在院子里连声叫了起 来。“这么晚了,谁啊?”奶奶心里想着,轻声地说。 “我去看看。”父亲披上棉衣出去了。 他打开院门,向外张望了一下,漆黑一片的,没有看见人。明明听见有人敲门, 却不见人影,他寻思着,抬起一只脚向门外迈去,突然感觉脚底下踢到了一个硬邦 邦的东西,弯腰捡起来,摸摸是一个袋子,沉甸甸的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他提 在手里,又向门外看了看,还是不见有人,便关好大门,拎着那个袋子进了屋。 奶奶放下正纳着的鞋底:“外面有人吗?”她一边收拾着针线筐箩,一边问道。 “没看见人,不知道是谁,扔在大门口一个袋子。”父亲把袋子放在了炕沿上, 麻利地解开了袋口,“娘,是冻豆腐!”父亲停住手,看着里面的冻豆腐喊道。 “这是谁啊?怎么把冻豆腐放在了咱家门口?”奶奶凑到袋子前,疑惑地问道。 “可能是咱们救的那个人送来的。”父亲猜测着说。 “他家也不富,看那孩子里外打着补丁的衣服,日子过得八成还不如咱家呢。” 奶奶说。 “昨天我去换豆腐,他爹还想抢人家的猪头,套死我的狗。我们怎么能要他的 冻豆腐?不行,我明天就给他送回去。”父亲讲起了昨天去换豆腐时,在路上的遭 遇,然后又麻利地系上了袋子口。 “这样就更不能要了,咱们救人又不是想要图人家的东西,明天你给他们送回 去。”奶奶提起那个袋子送到了院子里…… 如今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可是每当提起或看见豆腐,我父亲都会想起这 件事来,那凝思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往昔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