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事,从六年前开始讲吧。 六年前的一个黄昏,我正准备穿越村子前的松林回家,这时,大伯出现了。多 年以来,大伯已经习惯了在这里接我。他像往常一样抢过我肩上的包,只是这回, 我的包太重了,而他有些老了。我看到他皱了一下眉头,努力挺了挺腰,终于还是 迈开了大步。 我心里涌上一丝伤感,说了一声,大伯,你先回吧,我去庙里看看。 这一片松树林是村里的宝贝,以及我童年的回忆。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里放牛, 挖草药,从我记事时起,它就没有尽头。尤其是黄昏时分,橙色的阳光铺在松树丛 中,随着林子越来越深越来越黑,你能看见光阴是怎样从头顶上溜走的。只是和童 年时不同的是,转过一道弯,上了岭头,就热闹起来——山神庙到了。路口的“马 家老屋庙”几个大字迅速地把我拉回到现实中,让我想起这一次回乡的使命来。 那时,我在一家法制报做记者。刚刚进入这个行当,浑身上下都充满着激情, 总想着弄点成绩,来证明一下自己。我们的报纸上天天报道这个案子那个案子,让 人感觉满世界都是坏人在跑,可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是这样了。我站在报社的大 楼上往下看,大街上都是面善的人,普普通通的人。他们上班,下班,陪老婆买菜, 送儿子上幼儿园,和作奸犯科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在这时,大伯打来电话,问我能不能抽空回来一趟,家里有要紧的事。于是, 我就借口采访,请假回乡。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次回来,会有意料不到的收 获。 山神庙的房子有四列,雄踞岭头,组成了一个类似于四合院式的结构。尤其是 正中的大殿,俨然是全村最气派的建筑,有人夸张地说,这房子比孙得福家的楼房 还气派。正殿的两旁是两列偏殿,供着山神,隔壁还有两个招待客人的地方,对面 的一列就是守庙人的房间。每两列房子中间隔着上十米的距离。 山神庙颇有些来历。 先是邻村算命的阮先生放出口风,说某年某月某日,马家老屋旁边的一条河里, 会有山神现身。这是一条干了很久的小河,即便是梅雨季节也积不了几天的水。这 样的河显示了岁月的痕迹,显然更有神秘色彩,阮先生把目标放在这条河里算是放 对了。村里几个年纪大的人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即动员几个人去河里挖。经过两天 的奋战,他们终于在下游处,挖开淤积多年的泥沙,挖到了两块形状独特的大石头。 于是请来阮先生。他一见到这两块石头,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 于是,大家知道了,这两块石头就是山神了。老人们一商量,决定尽快把山神供起 来。他们找来砖头和瓦,垒起了小屋,把山神供在了里面。消息传得很快,没想到, 当天晚上就有人来烧香,第二天还有人在小屋前杀了一只公鸡,把鸡血滴在山神身 上。 让山神庙真正名气大增的是乡里的干部。 一天晚上,乡政府的几个小青年喝了点酒,谈到山神庙,认为这又是封建迷信 在抬头,必须尽快消灭在萌芽状态。否则,成了气候,上面追究下来,谁也脱不了 干系。于是,几个小青年趁着酒劲开车来到了岭头,三下两下就把小屋给扒倒了, 而两尊山神则被推得四面朝天。 第二天一大早,村民们发现山神庙被毁,很快就召集人重新垒屋。这回,为了 防止被推倒,他们用了水泥、石灰,小屋也建得更高更大了。乡干部们听说山神庙 又建起来了,于是又在半夜时分把庙给推倒了。只不过这回花的力气更大一些,他 们还动用了工具。但他们显然低估了村民们的决心,第二天,庙又被建起来。就这 样,推了又建,建了又推,几个回合之后,庙越建越大,越做越结实。 这个时候,村里的孙得福出了个主意。他说老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们 做得快,他们扒得更快,得派人守夜。孙得福在村里人称智多星,据说他的眼珠子 转上两圈,就能想出一个主意。这个提议一说出,大家马上举手赞成,全票通过。 于是,大家在庙旁边搭了个小棚,像看瓜一样看起了山神庙。 守夜制度开始后的第五天,乡里的小青年们又出动了。没等他们开始动手,旁 边的小棚里就传来大叫声:来人哪,有人扒庙啊——乡干部们吓了一跳,这才发现 居然有人守在旁边。领头的宣传干事清了清嗓子,正准备教训几句,守夜的马伯海 又接着喊起来,快来人哪——很快,村民们就聚集过来,几个小青年被团团围在中 央。村民们逼问他们,这个小庙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为什么三番五次跟庙过不去? 大家七嘴八舌,小青年们的一点理论根本不够用。最后,孙得福提出,要他们写个 保证,保证以后不再来拆庙。 这还了得!宣传干事说,你们还翻了天了!你们这是绑架,知道吗? 孙得福说,没人绑架你们。庙是我们村里的财产,有人破坏我们的财产,我们 是抓贼。 宣传干事急了眼:你们这是造反! 最后相持不下,有个小青年偷偷拨了乡派出所的电话。乡派出所的所长带着几 个民警过来一看,岭头上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村民,就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几句,带着 乡干部走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乡,一下子使山神庙名声大振。原来还只是马家老屋周 围的几个村来烧香,这下子,烧香的人遍及了全乡。逢年过节的时候,甚至有外乡 的人前来烧香,山神庙的香火越来越旺。 几年的时间里,山神庙连续翻盖了三次,每翻盖一次,规模就扩大了一倍。这 时,孙得福又提出,庙里的财产越来越大,得管理一下了。于是,山神庙管理委员 会诞生了,由村里的几个老人担任委员,他们共同推举大伯为庙委会主任,但大伯 拒绝了。经过再三商量,庙委们坚持认为大伯德高望重,只有他最适合当主任。最 终,考虑到大伯还担任了队长,忙不过来,就让孙得福担任了庙委会副主任,具体 负责庙里的日常管理工作。孙得福果然是个有头脑的人,担任副主任一个月后,他 就联系十里开外的莲花寺,希望莲花寺派人来指导工作,让马家老屋山神庙成为莲 花寺的分支机构;又和县里的有关部门联系,争取让庙合法化。 经过孙得福的上蹿下跳,四处活动,事情还真的办下来了。莲花寺派两个和尚 过来,常驻庙里,但是,庙里的神要改,得供如来佛和观音菩萨。经过讨价还价, 庙委同意供如来佛和观音菩萨,但作为本地神的山神,也要保留下来,于是,山神 得以偏安一隅。作为条件,庙不得再叫山神庙,全称为“马家老屋庙”。但在马家 老屋,人们还是习惯把庙叫做山神庙。 就在请回山神一年后,新的马家老屋庙正式破土动工了,孙得福专门请来县里 的设计师设计了现在的庙。三个月后,马家老屋庙建成,庙委们请来乐队敲锣打鼓, 热热闹闹地放了一天鞭炮。此后,庙里香火越来越旺,不仅在外地做生意的人回来 后要捐钱,甚至在城里工作的人回乡后也来烧香。新庙建立没多久,孙得福便在庙 的附近建了房子,开了个小店,主要卖香火、副食之类的,说是方便前来烧香的人。 又过了两年,孙得福想方设法逼走了那两个和尚,让村里的老光棍马良好穿上了僧 衣。 就这样,岭头这个以前冷冷清清鸟不拉屎的地方,变成了这一带最热闹的地方, 有人说,甚至比乡政府所在地还热闹。 眼下,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晖沐浴在岭头,马良好一身青布长衫,远远就看 到了我。他笑容满面,讨好地喊道,小风,你回来啦,你大伯昨天还在念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