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张八仙桌,七个庙委围坐在四周,加上我这个特邀的,一共八个人。除了孙 得福外,清一色的马家人,从大伯开始:马良田,马良安,马良云,马良好,马吉 祥,马吉胜,都是六十岁挨边的人。就是马吉胜和孙得福也有五十好几了,会议照 例由孙得福主持。 孙得福咳了一声,清清嗓子说,今天主要谈两件事:一件是马家老屋庙以后的 路怎么走?一件是我们要不要拿庙里的钱来修路?这两件事其实也算是一件事,前 面的谈妥了,后面的就好解决了。 马良云接过话头说,怎么走?就像现在这样往前走呗。现在庙里的香火旺得很, 日子很好过嘛。 孙得福说,可是,庙里收了那么多的钱,该怎么花?笑话。按规定,这个钱我 们是不能私分的,因为人家捐钱的时候名字和数额都用白纸黑字贴出去的,超过一 千块的名字还刻在石碑上。 大家都沉默了,有的喝茶,有的抽烟。大伯吧嗒吧嗒地狠抽了两口烟,这才下 决心一样说,我的意思不改,就是拿这些钱,修路!庙里的钱是大伙捐的,应该让 大伙得到好处。分钱肯定不行,捐钱的人不同意,可修路他们应该同意,做好事嘛! 再说了,我们这条路早就该修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进出都要靠这条路,车子不方 便,东西都卖不出去,连拉个板车都吃力。这个苦你们都是吃过的,谁家都得往镇 上去。这条路,光靠铺点石子、填点土是不行的,一下雨又成一锅糊。得铺水泥, 修一条水泥路! 是啊,是啊,这条路是得修。马上有人响应。我昨天骑自行车到镇上去,屁股 差点没颠成两半。 我不同意!孙得福说,用庙里的钱修路,名不正,言不顺!大伙看看,这些钱, 不光是我们村的人捐的,大部分还是其他村的人捐的,凭什么只修我们村的路?笑 话!再说了,钱修了路了,花完了,以后怎么办? 嗯,也对啊。也有人响应。 孙得福接着说,依我看,用这些钱投资办厂,搞个养猪场什么的,是合适的。 眼下猪肉这么贵,是个发财的好机会,搞成功了,还可以接着搞养鸡场、养鸭场。 搞这个,怎么能不成功?笑话。这就是我替马家老屋想的一条长远的路:把山神庙 变成实业,利用山神庙的影响来做点事,这样才是为子孙后代着想。 嗯,这个主意好,想得远,我赞成。马良好跟着响应,他是孙得福弄到庙里来 的,不用再种田了,现在每天吃饭不要钱,每个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工钱,日子过得 很滋润,所以他一向紧跟着孙得福。 屋里很快就分成了两派,围绕大伯和孙得福,一边一派,争得不可开交。从目 前的情况来看,似乎孙得福略占上风。 好个屁!大伯腾地站起来,你净想着赚钱,为谁赚?怎么赚?恐怕又是打你自 己的小算盘吧?这个庙搞起来,你们家捞的好处恐怕最多吧! 就是,就是。马上就有人响应。这句话很有力量,一针见血,扎得孙得福满脸 通红。 大伯接着说,再说了,就算是办厂,养猪场也好,养鸡厂也好,怎么运出去? 让猪啊鸡啊自己跑出去?笑话,没有路,都是空谈! 场上的局面立即发生了变化,这一下,风向又转向了大伯。从心底上说,我比 较欣赏孙得福的聪明和干劲,但更欣赏大伯的务实。但他们最大的区别,还是孙得 福私心太重,而大伯则是真心实意地想着村里。这一点全村人都知道。山神庙不断 扩建的过程中,孙得福家首先发了财。他们家的小店因为占据了有利位置,生意一 向很好。去年,他们家还建起了三层楼房,是马家老屋最好的房子。 老队长!孙得福突然抬高了声音。话不能这么说吧?山神庙从一个小庙到现在, 几年了,哪一步的发展没有我孙得福在里面?功劳没有,苦劳也还是有的吧?不是 我邀功,如果不是我,当初庙早就被乡政府扒了!如果不是我,庙能被政府批准? 如果不是我,庙里能有现在这么一大笔钱?笑话。我开了个小店赚了点钱是不假, 可那是我自己凭本事赚来的,再说了,马家老屋的人不都得了好处嘛…… 行了!大伯也提高了嗓音,你不要再摆你的功劳了。别忘了,当初你一个孤儿 无家可归,是马家老屋收留了你!你为马家老屋做点事,那也是应该的!再说了, 马家老屋也没有亏待过你,你现在是马家老屋最有钱的人! 屋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我尴尬地坐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劝劝他们。但从他 们的话语中,我发现,他们的分歧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我感到奇怪的是, 以前,每当他们有分歧的时候,一般都是大伯让着孙得福的,可今天,他的口气为 什么这么强硬? 此时,屋里突然沉寂了下来,屋外的风呼呼地吹过松林,沙沙作响,偶尔的一 两声鸟叫刺破黑夜,响彻夜空。孙得福的脸越来越红,呼吸声也越来越粗,让人感 觉他在积蓄力量,随时准备爆炸。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大伯这一次会这么强硬。 多少年了,大伯作为队长,村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却要让他三分,这一直是他引以 为骄傲的。可这回,他居然…… 果然,他爆炸了。他也腾地从凳子上弹起来,瞪着大伯,喊了一声:马良田! 他居然直呼大伯的名字。这在马家老屋是很少见的,村里年纪再大辈分再高的 人,见到大伯也要喊一声老队长。 你说的,我都没忘!不错,我是马家老屋收留的,是马家老屋让我这个孤儿有 饭吃,有地方住,有今天这个样子!可是,我同样没忘,这庙里的钱还用来干过别 的事,还是私事!你说我能忘吗?笑话。我也没忘,二十多年前,我替谁背的黑锅 …… 孙得福!没等他说完,一边的马良安突然打断了他,他一把把孙得福按在凳子 上。好好地商量事情,翻那些陈年老账干什么! 我才懒得翻呢,是他先翻的。笑话。孙得福气呼呼地喘着粗气,习惯性地皱着 眉。 孙得福,你,你……大伯终于开口了。刚才的那番话显然让他受到了刺激,他 瞥了我一眼,目光迅速转向孙得福,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像熟透了的枫树叶。现 在,他的口气慢慢地软了下来,喊着孙得福的名字时,几乎带着一丝哀求。 马良安说,好了,你们都消消气,有事商量着办嘛,吵个什么架啊! 那好吧。孙得福带着得胜的口气,洋洋得意地说,我们就像二十几年前一样, 举手吧! 可以。大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同意修路的就举个手吧。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大家似乎都在犹豫,默默观察着别人的脸色。过了一会儿, 三只手举了起来:是马良安,马良云,马吉胜。我高兴起来,这时,只要大伯一举 手,他就获胜了。可他居然在犹豫,手似乎要抬起来,但最终又放下来了。他看了 一眼孙得福,口里冒出了几个字:我弃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