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队长,这个在中国富有历史性的称呼,现在,应该已经从官方的红头文件上消 失了。很多年前,这个称呼是极具权威性的。被称做队长的人掌管着全村人的命运, 他决定村里的人干什么活,记多少工分,分多少粮。包产到户之后,队长的权力一 下子就消失了,似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队长所干的事就是跑腿,把乡政府 和村委会的指示传达下来,把上面的政策告诉村民。作为酬劳,他们每年可以从村 里领几块钱的补贴。到如今,虽然这笔钱已经增加到了一百多块,但仍然少得可怜。 很多村庄没有人愿意当队长。但在马家老屋,队长仍然是一个重要的称呼,因为这 是大伯的专利。这些年来,村里的不少人或外出打工,或做生意,很多人发家致富, 盖起了楼房,唯有大伯家还是十几年前的那列如今已斑驳不堪的四间平房,也唯有 大伯还专心致志地扎在田里,春种秋收,从泥里找饭吃。但马家老屋仍然没有一个 人能够轻视大伯,年纪大的人喊他老队长,年轻的小辈儿则像我一样,尊敬地喊大 伯,或者大爹。很多小辈儿甚至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队长。所以, 在马家老屋,队长是一种象征,这个村庄的象征。比大伯年纪更大的马良安有一次 对打工回来的几个小青年说,你们这些孩子,不管你们在外面赚了多少钱,心里都 不踏实。咱们是农民,农民不能不会种田,总有一天,你们还要向老队长一点一点 地学种田。 是的,大伯是马家老屋最会种田的人,村里的各种农活,他没有一样不精通。 很多年前,县里曾组织过一次插秧比赛,大伯作为全乡的代表,获得了头名。遥想 当年,这曾是多大的荣耀啊。大伯的风光,恐怕不比现在的“超女”、“快男”差 吧。小时候,黄昏时分,我站在田垄上,夕阳西下,橙色的阳光抹在大伯黑红的脸 上,他一只手扶着犁,一只手拉着缰绳并扬着鞭,啪的一声,鞭子在空中响了一下, 并不落在牛身上,牛就立即老老实实地拖着犁,在田里划着优美的弧线。大伯叼着 烟,烟雾在面前缭绕着,给画面里添上一丝神秘。也就几支烟的工夫,田就犁了一 半。有时候,大伯一边犁田一边还和田边的人说话,犁完田后该干什么了、该用什 么肥、打什么农药、今年雨水不多、什么时候该从水库放水…… 在我的记忆里,指挥若定的大伯,就是村里的董事长,田里的歌星,那时的他 帅极了,一定也是很多年轻人的偶像。那个时候,大伯逐渐成为了马家老屋绝对的 权威,他就是村里的太阳,他说的话具有绝对的权威性,他做的事,会成为马家老 屋人行事的标杆。 对于我来说,大伯又有着另外一层意义。 大伯说,小风,你是马家老屋最聪明的孩子,你一定要考上大学。 于是从小学到中学,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十七岁那年,我考上市重点中学, 按当时的说法,我的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校门。可我却犯了愁:重点中学是好 学校,可学费呢?生活费呢?所以说,我的另一只脚是很难跨进大学校门的。可大 伯指着我的右脚说,是的,你的这只脚还在马家老屋,只要队里助你一把,你的这 只脚也就进门了。大伯说到做到,他发动了全村人捐款,说小风是马家老屋最有希 望考上大学的,这可是积德的好事。大伯的威望果然非同一般,几天的时间里,就 收到了一批捐款。三年后我真的考上了大学,大伯逢人就说,高兴得像做了国王一 样。孙得福不怀好意地开玩笑说,又不是你儿子,高兴成那样!妈妈也高兴,可高 兴完了她又发愁:读大学可不像读高中,学费高得吓人,还有生活费,那可是在大 城市。大伯说,不要紧,我来想办法。他再一次发起捐款。可这回,收到的钱连学 费都不够。那段时间,我看到大伯频繁地往孙得福家跑。有一次,我在庙里偷听到 他们谈话。大伯要庙里拿出一笔钱来,给马小风读书。孙得福说这怎么行,这是庙 里的钱,又不是哪一家的。大伯说,马小风是马家老屋的第一个大学生,这在过去 就是中举,是马家老屋的骄傲,是要光宗耀祖的。孙得福说,这我知道,可是这件 事实在不好说,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大伯想了想说,那就这样,以后马家老屋 只要考上大学的,庙里都可以资助他读书。庙里可以专门拿一笔钱出来,这也是积 德行善的好事。孙得福后来说,要我答应也可以,但是…… 接下来的话我就没听见了,但我知道,他们之间,肯定达成了什么协议。几天 之后,大伯就把钱送到妈妈手里。 大学毕业时,我被保送读研究生,我又开始发愁了。这时,妈妈说,找你大伯 吧!我说,这怎么行,怎么能老找他?妈妈冷冷地说,不找他找谁。你去找他! 似乎这是大伯应该做的。 果然,我去找大伯。大伯愣了一下说,研究生是干什么的?我说,这么说吧, 考上大学好比是中了举人,那么考上研究生就好比是中了进士。大伯立即就明白了。 他高兴地说,那是好事,那是好事,队里肯定要想办法的。 其实我明白,队里哪有什么办法,队里又没有钱,只能找庙委。果然,他又去 找孙得福商量,几天后,我又拿到了学费。 我讲这些,似乎有些太功利了,似乎我喜欢大伯是因为他让我读了大学读了研 究生并留在大城市工作。 事实上不是这样,大伯还是我生命中最亲近的男人,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 亲。小时候,我习惯地跟在大伯后面,也习惯有什么事跟大伯讲。 七岁那年,马仲宇跟我吵架,他骂我是没有爸爸的野种,我当场和他打了起来。 从小到大,我最恨的就是这句话,如果是骂我别的,我还可以躲开他,唯独这句话 不行。可他比我大两岁,而我从小就瘦弱,他比我几乎高出一个头。我很快就被他 打倒,死死地压在地上。他一边压着我,一边说,说,你是野种!我没有说,也没 有哭,只是拼命地挣扎着。几乎从出生起我就不好哭,因为我没有爸爸。我只是咬 着牙,拼命地挣扎,想挣脱他,可他太重了,我怎么也挣不开。就在这时,我看到 有人跑过来了,他一把掀开马仲宇,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是大伯!马仲宇气急败坏 地盯着大伯,喊道,你为什么要帮他,他又不是你儿子!这时,我看到大伯红着眼, 一步一步地朝马仲宇走去,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样子十分可怕。然后,我就听到啪 的一声,马仲宇哭着跑走了。当天晚上,马良安——马仲宇的爸爸就带着马仲宇找 到了我,让我一起去见大伯。我看到马仲宇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知道大事不好。 我从小就怕事,遇事都尽量躲开,可这回事情还是闹大了,这下子该怎么办?我怯 怯地跟在马良安的后面,尽量不去看他们。到了大伯面前,马良安突然大喝了一声 :跪下!我吓得一哆嗦,偷眼看看马良安,正打算跪下时,却看到马良安一脚朝马 仲宇的腿上踢去,马仲宁扑通一声跪下了。马良安接着说,跟大伯说对不起,快说! 马仲宇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大伯,对不起……然后,马良安又说,跟小风说对 不起,快说!马仲宇转过身来,对着我,低着头,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对不起…… 这时,大伯走了过去,一把拉起马仲宇说,好了,别哭了,你比小风大一些,要带 着他,不要欺负他。你们是弟兄嘛……我看到马仲宇使劲地点着头,一副很害怕的 样子。 这时的大伯在我心中是英雄,是保护神,有他在,我就不会轻易被欺负。然而,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事情又悄然地发生了变化。那时,我已经进初中了,我经常听 到别人在我后面指指点点:就是他,他就是马良田的儿子。 别瞎说,人家马队长,那可是个大好人。 你也不想一想,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一个人…… 每听一次这种话,对我无疑就是一次刺激。那天我又受到刺激,到了晚上,我 实在憋不住了,决定找妈妈问个明白。那天吃过晚饭,正准备写作业时,我突然郑 重地问妈妈,妈妈,我到底是谁的儿子? 妈妈说,你说什么啊? 我说,我听很多人说,说我是大伯的儿子。 妈妈盯着我的眼睛说,你说什么! 我大声说,我到底是不是…… 我还没说完,妈妈一巴掌就甩了过来,把我打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我爬起 来,看着她,倔强地问,我有权力知道我是谁的儿子,你告诉我! 妈妈又是一巴掌甩了过来,她左右开弓,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哭,我叫你胡 说!我叫你乱听别人嚼舌根!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让她打,一边倔强地看着她。她终于打累了,一屁股 坐到凳子上,眼睛红红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马小风,你给我记好了,你,是 马良峰的儿子! 那天晚上,我们都声嘶力竭。后来,我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我听见妈妈在 旁边喃喃地说,你太小了啊,儿子,等你长大了,妈妈把什么都告诉你! 那以后,我再看大伯,就换了一种目光。大伯在我眼里,也变得越来越陌生, 虽然他还是像往常一样,穿梭在田间地头、家家户户,为马家老屋的事操着心,为 我们家的事操着心。后来,即使是我到县城去读高中,大伯为我读书帮了大忙,我 心里也仍然藏着疙瘩。 一次我从县城的学校回来,在镇上,我看到大伯正在那里卖桃子。他的面前放 着满满两稻箩桃子,正高声吆喝着。远远地,他看到我了,立即跑过来,把包从我 肩上卸下来。而后拉着我走过去,开始在筐里挑桃子,挑出了两个,使劲地用袖子 擦了擦,准备递过来时,又不满意,将桃子扔回去,抓着筐沿摇了摇,重新去挑。 最终,他选定了两个,用袖子使劲地擦过几回,这才一脸歉意地递过来:吃吧,吃 吧,家里还有大的,回头我到树上给你摘,树上的桃子新鲜些……我默默地接过桃 子,一眼看到大伯的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大伯说,小风,走,桃子不卖了,我们 回家吧。我摇了摇头,大伯,别,桃子还没卖呢。放在家里要放坏的。要不,我陪 你先卖桃子吧,卖完了我们再回去。大伯点点头,好,也好。正好你妈到你姑妈家 去了,不在家。那天,大伯格外高兴,桃子也降价卖了。本来是五毛钱一斤,现在 只卖四毛了,结果,还没到中午,桃子就卖完了。大伯高兴地说,小风,看看,你 真是个贵人啊,你在这里,桃子都卖得快些。说着,就拉我去旁边的馆子里吃饭, 他也不管我同不同意,把我的背包往箩筐里一放,挑起来转身就往馆子里走。大伯 点了一个青椒肉丝,一个爆猪肝,还破天荒地要了二两散酒。他不停地往我的碗里 夹菜,而他自己,就吃着辣椒,喝完了白酒,又用菜汤吃了三大碗饭。这才满意地 打着饱嗝,挑起箩筐往家走。路过松林的时候,我跟在他身后,突然发现他的背居 然有些驼了。 我读高二的那年,四十岁的大伯终于结婚了。 当时我刚刚放寒假,听说是大伯自己定的日子,他一定要等我放假了才结婚。 结婚的那天,村里敲锣打鼓,热闹非凡。我在房里看到了大伯的新娘。矮矮的个头, 胖墩墩的,脸上很黑,不过看上去倒是慈眉善目的。听人说,是马良安托在外打工 的村里人从邻县找到的。人家不嫌大伯年纪大了。大伯结婚自然是件大事,全村人 几乎都来了。妈妈也和几个妇女一起,在厨房里帮着忙。屋里屋外摆了好多桌,很 多人给大伯敬酒,说队长这下好了,总算有个伴儿了。那天晚上,大伯喝了很多酒, 我也举着杯子,过去给他敬酒。当时,大伯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他拉着我,口齿 不清地说,小,小风,我就是娶了……你大妈,我也还是,还是……你大伯!我使 劲地点着头,眼里闪着泪花,不知是高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把杯子里的白酒 一饮而尽,呛得我直咳嗽。 很奇怪,自从大伯结婚后,我又和他亲近了起来。只要从学校一回来,我就往 大伯家跑,给他讲学校里的事。大妈也在一旁乐呵呵地笑着,一边夸我有本事,一 边把刚炒好的花生往我兜里塞。在我的印象里,那几年应该是大伯最幸福的几年, 他总是红光满面,和人大声说着笑话,走路时都哼着歌,仿佛天天都在过生日。 可惜的是,这样的时光太短暂了。 读大学的时候,有一天,我收到妈妈的来信,信中说,你大妈死了。 我当场就愣住了。随后,我就跑到电话亭打电话回家,我问妈妈,大妈是怎么 死的。 妈妈说,她是病死的,肺癌。到县医院去看了,医生说是晚期,治不好了。 我当时就要回家,妈妈阻止了我。妈妈说,算了,人已经走了,你这学期也快 放假了,等你放假回家了,再去坟上烧香吧。 我算了算时间,大妈陪大伯,只度过了三年零三个月。三年零三个月,这就是 大伯全部的婚姻生活。我已经等不及放假的那一天了。 后来总算放假了,车子到了镇上,一打开门,我就跳下车,迫不及待地往家里 赶。快到松林时,远远地,我就看到一个人站在林子的路口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 得老长。他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瘦小的孤单的身影融在林子里,远远望去,几乎 就像一棵老松树。我一路小跑着朝他奔去,离他一丈多远时,我停下了脚步。我害 怕他也像我一样控制不了情绪,两个男人相对而泣,那实在太奇怪了。我得先控制 一下自己的情绪,我深深地吸了两口气,眼泪最终被我收了回去,但脸上的肌肉却 越来越紧张。我想那个时候,我的脸看上去一定很夸张,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慢 慢地向大伯走去。大伯看着我,脸上的肉挤成一团,皱纹也变得更深了,这些纵横 的沟壑勾画出了他的笑容。他嘿嘿地笑着,露出了一口被香烟熏黑的牙齿,小风, 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