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得找孙得福谈谈。 这一场大辩论他虽没最终得逞,但至少阻止了大伯,因此,走出山神庙的时候, 他的脚步是从容的。他斜披着夹克,嘴角挂着冷冷的笑,目送着其他人走出大门, 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外走。我抓住机会叫住了他。 得福叔,我想跟你谈谈。 他回头看到了我,脸上堆着笑,小风,昨天回来的吧,还习惯吧。 还习惯吧。听了这句话我就知道他在应付我。马家老屋人习惯这样对城里回来 的人说,还习惯吧,意思是城里的生活好,回到农村了会不习惯的,以此来表明对 城里人的尊重。说得多了,也就像吃了吗一样,成了应付性语言了。我没有理睬他 的冷淡,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回家的路上,我们要穿过林子,这是我们说话的好机 会。 得福叔,你和大伯经常这样吵吗? 我才不喜欢吵架,笑话。是他要吵。 可是…… 我们的谈话进展得很艰难,就像漆黑的夜里在这林子里走路,处处有险阻,一 不小心就会撞上一棵树。我索性不开口了,我知道,孙得福自己会说的。 你大伯这个人啊,怎么说呢?我是不想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你看他,这么多 年了,一直都是那样,总以为自己是救世主。笑话。自己的日子过成那样,你说你 还充个什么好汉呢,对吧?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我不想跟他计较。你说呢? 小风啊,你是有文化的人,又见过大场面的。有空啊,你劝劝你大伯,遇事不 要太认真。快六十的人了,怎么还想不透呢?你就拿这庙里的事来说吧,大伙儿心 里都明白,这菩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笑话。心里知道就行了,还非要……他以为 他是观音菩萨哪? 我仍是不做声,我们两个穿行在林子里,脚边带出一阵沙沙声。这并不影响孙 得福的步伐,或许是因为他早就熟悉了这片林子。他应该记得,几十年前,他正是 在这个地方被大伯救起来的。 算起来应该有四十几年的光景了吧,那是举国上下最饥饿的日子,草根都被吃 光了。越是饥荒的年份,越是出怪事。这一年,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多的松毛虫, 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松树。人走在林子里,冷不丁就有一个毛虫落下来,掉到脖子上, 留下一大片红印。一天下午,一个男孩儿跑到大伯家说,又在林子里看到两个饿死 的人,好可怜啊。大伯赶紧要他带自己去看看,说要是死了的话,赶紧要埋掉,要 不然会臭的。跑过去一看,那个妈妈应该才三十几岁吧,看上去却有五十多岁的样 子,儿子看上去大概十几岁,因为营养不良脸上蜡黄蜡黄的。妈妈已经死了,儿子 身上却还有些热气。大伯赶紧用树枝扫掉他身上的毛虫,把他背了回去。果然,回 去喂了点水后,他慢慢缓过气来。大伯又把家里藏了很久的米拿了出来,熬成稀粥, 喂给了他,他这才慢慢开口说起话来。他说他们母子俩是从很远的地方逃荒过来的, 他们一路讨饭一路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主要是挖路上的草根充饥。后来,走到 这林子边时,他实在走不动了,就要妈妈坐下来休息一下。谁知妈妈一坐下来,就 没动静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看看,可是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大伯,妈妈呢?我妈妈呢? 大伯摇了摇头,慢慢低下头来。 他立即明白了,放声哭起来。他的哭声其实并不大,因为没有力气,他的哭声 就像在唱歌,断断续续的,有一句没一句,听起来格外瘆人。很多年来,大伯仍然 记得这声音,说这是他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 他就是孙得福。 后来,关于他的事,村子里讨论了很久也没讨论出个结果来,大部分人的意见 是,让他还是哪里来哪里去吧。现在大家连自己都养不活,哪里管得了一个外乡人。 可孙得福呢,他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马家老屋住下了。今天在这家的门口,明天到 那家的屋檐下,遇到好心的,就给口饭吃,还把他叫到屋里,他就像只小猫一样, 蜷缩在灶房里,一会儿就打着呼噜睡着了。当然,孙得福感情最深的还是大伯,大 伯比他也大不了多少,和他一样,娘老子也死了,他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伯在 多年的磨炼中,表现出了少见的早熟。他很快就掌握了所有的农活,并成了村里的 种田能手。选择孙得福这样的人,做他的跟班,是再好不过的了。孙得福小心翼翼 地追随着大伯,崇敬着他,却又和他保持着距离,尽量不给他添麻烦,让大伯对于 他的帮助保持在他自愿而又不为难的范围之内。很显然,走过远路的孙得福在与人 交往方面,显示了超人的智慧。慢慢地,时间久了,村里人看他也看习惯了,不再 嫌弃他了,有哪家做红白喜事的,还把他叫过去帮忙,好让他吃顿饱饭。 在这样的岁月里,他们都慢慢长大了。老队长去世后,大伯成了马家老屋的新 队长,那时的大伯年轻有为,意气风发。孙得福也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算是个大 人了,总不能再东家住一晚西家呆一天吧,于是大伯就让他住在马家老屋的仓库里, 让他把仓库的偏房收拾一下,作为他的住所,他也总算有个家了。虽是吃百家饭长 大的,孙得福却长得人高马大,身材壮硕。寄人篱下的生涯并未磨灭他的能力,他 能说会道,又善于处理各种场面,居然成了村里的红人。据说,村里还有几个姑娘 偷偷喜欢过他,有人有眉有眼地说,一天夜里,他在村头的草垛里和马良红的妹妹 亲过嘴呢。这个时候,正是孙得福命运的关键时刻,他的户口问题已经提上了议事 日程。按说,孙得福已经在村里生活了上十年了,在事实上已经是马家老屋的人了。 可在法律上,孙得福还只是个流浪汉,他没有办法和马家老屋的人一道干活拿工分。 他只能帮哪家的人干一天活,算作人家的工分,人家给他一顿饭吃。时间久了,大 伙儿觉得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就有人提出,要解决他的户口问题。偏偏就在这个节 骨眼儿上,孙得福又出事了。 那天晚上,忙了一天的大伯回到家里,刚刚清好衣服,打算先去池塘边洗个澡, 再回来美美地睡一觉。这时,村头传来阵阵喧闹声和哭喊声,很快,就有人跑过来, 要大伯赶紧去仓库看看。大伯顾不得穿上衣服,光着膀子就跑了出去,过去一看, 仓库前的晒稻场上已经围满了人,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大伯扒开人群挤进去 一看,里面正打得热闹呢。只见马良红拿着一根棍子追着孙得福打,而孙得福呢, 一边躲着,一边拿着筛子抵挡。一旁,马良红的妹妹马小红正坐在地上,呜呜哇哇 地哭呢。围观的人正朝着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大伯赶紧一把拉住马良红,问 发生了什么事。马良红气咻咻地指着孙得福说,你问他,这个臭流氓!孙得福见来 了救兵,赶紧上前来,一脸无辜的样子。 孙得福,你自己说,怎么回事?大伯问。 队长,没,没什么事啊。孙得福回答。 没什么事,人家会打你?大伯说。 队长,他们误会了。孙得福说。 你,还敢说误会!马良红又举起了棍子。 大伯一把夺下他的棍子,吼了一声,就知道打,有话好好说!一边回过头来, 对周围的人说,大家都回去吧,我来处理这事。 大伯把几个人拉到仓库里。马良红这才说道,队长,你说这个臭流氓,多大的 胆子啊。一个要饭的,要不是咱们马家老屋收留了他,他早就到阎王老子那里报到 去了。按理,他应该老实本分一点,不说报答咱们嘛,你也别害人啊。你看看,他 的胆子有多大……他跟我们家小红说,喜欢她,以后要跟她一起过日子。我那个妹 子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硬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同意,后来看 到妹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我也就由她去了。可这个臭流氓,还敢背着小红去调 戏王寡妇…… 孙得福赶紧辩解,他们误会了,我是给王寡妇送锄头呢…… 一旁的马小红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撒谎,我跟在他后头,亲眼看到的,我看 到他进了王寡妇家的门,搂着王寡妇亲嘴呢…… 大伯转过身来,又开始审问孙得福,人家亲眼看到的,这也是冤枉你吗? 孙得福叹了一口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唉,你们都一口咬定了,我还有什么 好说的?我反正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大伯想了想,果断地说,这个事,我会调查清楚的。这关系到人家的名誉问题, 不能马虎的。你们先回去吧。不要闹了。队里会解决的。 后来,据说大伯找王寡妇调查过了。王寡妇哭得死去活来,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她一个寡妇,在人家眼里总是不干净的了,可不能冤枉人家孙得福,人家可是个大 好人。 事情的最终结果是这样的:大伯出面,要孙得福保证,不再和别的女人勾勾搭 搭,只要一心一意地对小红好,马良红就收孙得福做他们家的上门女婿。听妈妈说, 这主意,是大伯和马良峰,也就是我父亲商量的结果。这当然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 局:马小红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孙得福,而孙得福呢,也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成了马 家老屋人。 当然,关于这件事,后面的说法还很多。有人说,还是大伯赏识孙得福,觉得 他脑子聪明,会来事,是个人才,这才帮了他。 很多年后,在马家老屋的一次喜宴上,孙得福喝高了,马家老屋人都知道,孙 得福喝醉酒后有个习惯,喜欢哭。而且谁也哄不住,直到哭够了为止。这一次,他 边哭边说,他上了当了,稀里糊涂地当了人家的上门女婿,生了儿子都得姓马,让 他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他还说,这是马良田和马小红串通一气搞的鬼,欺负他这个 外乡人。 到这里,孙得福的故事就断掉了。因为接下来的好多年——应该有十几年吧, 孙得福从马家老屋消失了。村里人对他的消失讳莫如深。人们很少提起他,仿佛马 家老屋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一样。而我,直到读小学时才知道,马家老屋还有这么一 个人,他是马小红的丈夫,现在坐牢去了。至于在哪里坐牢,为什么坐牢,没人告 诉我。再后来,我进高中的时候,有一年放暑假回来,突然看到了孙得福。十几年 的时间,能够改变多少事情啊:我已经从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长成了身高马大的小伙 子了,而孙得福呢?比起十几年前的他来,几乎已经变了形。当初的那个年轻帅气 的小伙子已经不见了。站在我面前的完全是个小老头儿。他的脸倒是比村里人白, 但却是那种苍白,而且由于添了很多皱纹,显得更瘦了。变化最大的还是那双眼睛, 以前大家描述的那双调皮、戏谑甚至勾人的眼睛不见了,换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 睛,他的眼神不再犹疑不定,变得坚决而凶狠,他会直视一个人的眼睛,直到别人 的目光先移开。最突出的变化,是他说话的时候,多了一句口头禅——笑话。这个 口头禅充分表明了他对全世界的蔑视。 事实上,这也是孙得福给我的第一印象。 不管怎么样,关于孙得福,马家老屋流传的故事很多。他是马家老屋的传奇人 物,可以说,从小到大,我就是听着孙得福的故事长大的。在这些断断续续的故事 之中,大伯显然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几乎孙得福所有的重要故事,都和大伯有 关。甚至有些故事中,大伯还喧宾夺主,成了主角。 这会儿,孙得福说,小风啊,这就是命。我老了,人一老,就开始信命了。年 轻的时候,我是不信命的。我是个死里逃生的人,我总觉得自己的命硬,老天拿我 没办法的。笑话。可现在我越来越相信,人还是有命的,每个人的命里都有贵人, 也有克自己的人。你大伯,怎么说呢,是我的贵人,是他救了我,又给我安了户口, 可他又是克我的人,我有半辈子啊,都是被他克了的。 在夜半的林子里谈这样的话题,显得格外清透。这会让人去思考很多平日里不 愿意面对的话题,像岁月,命运,死亡,这些又冷又硬的东西。我不知道,他和大 伯的恩怨累积起来到底有多厚有多深,但此时此刻,我宁愿他和大伯重归于好。这 两个马家老屋当年的风云人物,以这样的方式终老,终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我真诚地对他说,得福叔,我觉得,你和我大伯都是好人,何必一直吵下去呢? 好人?笑话。小风啊,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的,我现在也不便告诉你。对吧? 要是有一天被逼急了,我会一五一十地都跟你说的。 孙得福停下了脚步,看了看我,到屋了,要不要进去喝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