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无聊赖的时候,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就是在林子里漫步。走在这林子里,我 能从这一树一木、一花一草里依稀看到,这里究竟藏着多少的岁月。光凭这些看得 到的、零零碎碎的岁月,就足够消磨掉一整个下午。 那天中午,我照例像往常一样午睡一会儿。躺在乡下的床上午睡,是一种特别 的感受。屋外十分安静,而这种安静又是由鸡鸣狗叫,以及偶尔的一两句人声带来 的。这和城里不一样,城里处处是喧嚣,但混在一起,却又可以让人忽视掉,你可 以将所有的喇叭声、机器声包裹在一起,认为它们都与自己无关。而乡下就不行, 乡下的声音都是极富穿透力的,和你有关的。这是寂寞的声音,是静态的,感觉可 以像穿过瓦缝的阳光一样,停留在墙上,定格成一个画面。 就在这种寂静里,我慢慢睡着了。醒来时,日头已经西斜,阳光穿过门前的枫 树,又穿过窗户照进来,照在脸上,有一种温柔的感觉。我是被一个梦惊醒的,梦 里,我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背着书包,要走出林子,走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在 林子的深处,我被人拦住了。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看起来却又有几分熟 悉。他拦在我的面前问我,你认识我吗?我摇摇头。他神秘地笑了笑,你迟早会认 识我的。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往前走去。我呆了一会儿,才追着他的背影喊道:你 是谁啊?你到底是谁啊?但他已经不见了,他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在密林深处。 醒来时,我还一直在想,这个人是谁呢?我慢慢爬起来,走出房门,发现大门 是关着的,屋里静寂无声,妈妈想必又去菜地里了。我决定到林子里去走走,很快, 我就穿过马家老屋,走到了林子的边上。我犹豫了一下,抬腿就往里走。我的脚步 慢了下来,一进入林子,我的记忆就开始恢复。风穿过松林,从树干间吹过来,这 种凉风有助于恢复我的记忆。不知不觉间,我就走到了一片坟地里,我想了想,走 到其中一座坟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座很老的坟地,因为时间太久,坟边都已经长 出很高的松树了。墓碑倒是前两年才立的。那是我考上研究生后,遵照母亲的嘱咐 特意回家立的。墓碑上清晰地刻着“马良峰”三个大字,在这三个大字的左下角, 还刻着“马小风”三个小字。就这六个大小不等的字,把我们两个人,一个死人, 一个活人,连在了一起。这几个字也告诉人们,这两个人,是密切相关、血肉相连 的。他们的生命,通过了某条纽带,是连接在一起的。然而,这两个人,却始终没 有见过面。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却永远只活在我的想象之中。我甚至只从别人的 口中,知道这个人的大致模样。 这多么奇怪啊。 你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帅的,中等身材,浓眉大眼的,穿一件的确良白衬衣,那 叫一个漂亮啊。 你父亲很有才的,一把算盘,在他手里像是玩魔术,打得哗哗直响,没人比得 过他。 你父亲种田不在行,插秧总是插得歪七竖八的。一笔字可真是写得好,他是马 家老屋以前最有文化的人。 你父亲…… 只是奇怪的是,和孙得福不同,所有关于父亲的说辞,都和大伯无关。其实我 在内心里是不相信的,马家老屋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大伯的。在大家的口中, 他们分明在父亲的周围设了一道网,所有和大伯有关的,都被拦在了网外。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坐在坟前,喃喃自语。这林子,还有多少隐藏着的故事,是瞒着我的啊。 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梦里的那个似曾相识的男人,一定就是父亲了吧。 据说,人的成长都离不开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这两个角色将以某种面貌活在 自己的身上,左右着自己遥远的人生。那么我呢?左右我的那一半——父亲在哪里 呢? 还是想想现实吧。或许,我的生命中并不缺男人,尤其是山一样的男人,只是, 这个男人,对于我来说,仍然是个谜。 站起来吧,黄昏到了。 我沿着阳光铺下的路往前走,前面不远处就是山神庙了。这个季节庙里的香火 自然没有逢年过节时旺,但远远地,依然会有零星的鞭炮声。谁家有人生病了,或 是在外面发财了,甚至做了一个什么梦,都是来烧香的理由。山神庙是很多人心里 的家。 马良好今天比较闲。他仍是一身青衫,斜靠在门前的一棵树上,一边嗑着瓜子, 一边和路边的人聊天。远远地看到我了,他直起身子来,跟我打招呼,然后进屋拿 凳子,请我坐下,一边对旁边的人说我是贵客。小时候,我可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虽然马良好从小就是孤儿,但却并不妨碍他对我的歧视。他用各种各样的玩笑挖苦 我刺激我:一根藤上结两颗瓜是地肥,结一颗瓜是花太美;有什么种结什么苗有什 么葫芦做什么瓢;只有子像父没有父像子……那个时候的马良好总是精力充沛,因 为没有老婆,他就把用不完的精力用在我们这些孩子身上。如今,他的两鬓居然也 已经花白了,他居然也用讨好的口气跟我说话了。 寒暄了几句,我开门见山地问他,那个事讨论得怎么样了? 马良好叹了一口气,哪有那么容易啊。那两个人都犟,到一起就顶牛。 我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马良好愣了一下,目光立即变得警惕起来,这个就不好说了,我也不晓得是什 么时候开始的。 我拿出记者的架势来,逼问他,他们两个,你到底觉得哪个更有道理呢?你一 定要说心里话,我替你保密。 马良好笑了一下,你莫害我啊。这两个菩萨我可是都得罪不起啊。怎么说呢? 他们两个都是好人,我也搞不明白,两个好人怎么就搞不到一块儿呢? 很显然,想要问出点东西来真是比登天还难。很久以后,当我知道了所有的秘 密之后,我回想起他的这番话来,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这又怎么样?其实他什么 都知道——岂止是他?整个马家老屋的人也许都知道,他们合起伙来骗我。 我想了一下,决定破釜沉舟,良好叔,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无论如何一 定要说真话! 他笑了笑,小风啊,你今天怎么这么多问题啊。 我说,没办法,心里的问题太多了,憋久了会憋出病的。现在,当着菩萨的面, 你跟我说真话,我爸爸,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说这句话时,目光逼视着他。我想,即使你不肯说出真话,我也要从你的表 情里,看出点蛛丝马迹来。 他愣了一下,目光迅速地从我脸上扫过,便扫到一边去了。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是病死的啊。你妈妈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 我追问道,是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 马良好扭过头来,这回他不回避我的目光了,认真地说,我就搞不明白,你要 搞清这些事情干什么呢?你现在多好啊,上了大学,在城里工作,天天坐办公室, 风不吹雨不淋,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干吗还要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 他的语气真诚极了。说完了,他从凳子上站起来,你坐着,水烧好了,我去给 你倒杯茶。 怎么说呢?良好叔,你并不知道,一个生命,他在这个世界存在着,却不知道 他到底是如何存在的,让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人是什么样的,无论如何,都是令 人尴尬的。它会像一条蛇一样,永远地纠缠在你的生命里,平时也许不会出现,但 总会在梦里,在你孤寂的时候,或在某些特殊的日子,跑出来,让你不得安宁。 当然,这句话,我没说出来。我是对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