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妈妈老了。 当我有一天对自己说出这四个字时,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震惊!这个当年章山 乡的第一美女,这个能歌善舞、聪明能干的女人,她居然也会老!很小的时候,在 我的大脑里,就形成了这个固定的信念:妈妈是不会老的。这个信念曾像马家老屋 的松林一样,温暖而又坚固,主宰了我的大脑二十多年。但二十多年的堡垒,就在 这几天里被攻破了。 一天下午,妈妈上厕所时,居然忘了带手纸,尴尬地喊我帮她拿纸。 还有两次,妈妈把锅里的菜烧糊了。 她还时常一个人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望着身前的稻田和松林发呆,而且一坐 就是半下午。她似乎在和某种东西对话,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和脚下的小猫小狗说 话,后来我才发现她在和自己的记忆对话。她努力地把现实中的自己和记忆的某些 东西对接起来——我这么说并不是妄加揣测,因为我有几次都听到她在自言自语, 口里吐着几个词汇:开会,老屋,岭头,法院……甚至连我来到她的身边都没发觉。 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一个人已经老了吗?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一直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不仅仅是坚强,还有坚韧。她很 少哭,即使是带着我给父亲上坟的时候也没有哭。成年之后,我才想到,一个女人, 而且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守着一个儿子,度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该要经历多少的 风风雨雨。她要面对生活的艰辛,要面对夜深人静时的寂寞,要面对很多势单力薄 的孤单,要面对很多男人语言和行动上的挑逗,还要面对众多人异样的目光和口舌。 我记忆中她少见的一次哭,是在我上小学前的那一年,半夜时分,当我醒来时,我 发现妈妈哭了。她满脸都是泪水,我是被她吻醒的。当时,她正抱着我,拼命地在 我的额头上、脸上亲吻着。我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她的泪水还是口水。我在迷迷 糊糊中问了一句,妈,你怎么啦?她没有做声,只是把我搂得更紧了,搂得我喘不 过气来,一边在我的耳边喃喃说,睡吧睡吧,睡得多就长得快。快点长大啊,儿子。 也许,妈妈当时并不认为我那时是有记忆的。很多年后,当我提起那一天的事 时,她居然脸红了,口里说,哪有的事,你做梦吧。 那好吧,就当我做梦好了。 我上学以前,家里还有奶奶。妈妈下田里去了,奶奶在家带着我,把我摇睡着 了,她就起身去做饭。农忙的时候,实在忙不过来了,大伯就会到田里去帮忙。犁 田的事,基本上都是大伯包干了。妈妈要大伯去家里吃饭,大伯总是拒绝。偶尔有 一次,架不住妈妈再三相邀,大伯就去了。但奶奶并不欢迎大伯,她在厨房里把碗 筷弄得丁当响,一会儿踢猫一脚,一会儿又踹狗一脚,一边踹还一边骂,你个死东 西,好歹不分,还活着做什么!大伯听了之后就一声不响地往外走。这时妈妈就追 出门去,塞给他两个盐鸭蛋,或是一小块腌肉。 有时候,我站在田埂边,看着大伯和妈妈两个人一起插秧,或是用打稻机把稻 子打下来。他们虽然很少说话,但配合却十分默契,忍不住地想,这个人为什么不 是我爸爸呢?甚至成年之后我仍然在想:他们既然都是单身,为什么不一起生活呢? 我承认我的想法有些无耻:我更多的时候还是为自己着想,想让自己有更多的肉吃, 想要更多的呵护,想要减少一些嘲笑和白眼。 奶奶去世后,大伯就到家里来得勤些了。但多半时候,他都是带人一起来的。 有时是孙得福,有时是马良好,他们一起帮妈妈割稻子、插秧,半上午的时候,妈 妈就会从田里回来,炒几个菜,打一斤散酒,请他们来家里吃饭。这个时候,就是 我打牙祭的时候。青豆烧鸡蛋,青椒炒腊肉,清炒丝瓜,甚至还有豆腐汤,这些都 是平时妈妈舍不得吃的。大伯挑出里面的鸡蛋和腊肉往我碗里放,妈妈就在一旁说, 他大伯,你吃吧,你是要用力的人。孩子以后有的是吃的,你别把他惯坏了。 那个时候大伯就在旁边教育我,小风啊,你妈妈不容易啊,一个女人,比男人 干的活还多,屋里屋外都是一个人,还要管你,你长大了一定要孝顺啊。你要是不 孝顺,我们都要骂你的啊。 我正忙着吃呢,也不管他说的是什么,一边往口里塞着菜一边使劲地点着头。 那个时候,我是幸福的。我也希望这种幸福能够多一点,所以我就常常盼着大伯来 吃饭。但大伯更多的时候是把我叫到家里去。杀一只鸡,他会给我一只鸡腿,看着 我狼吞虎咽,他就在一边高兴地笑。吃完了,他还用碗给我盛上一碗,几块鸡肉、 鸡肝,还有面条,让我带回去给妈妈吃。他说,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了的。但妈 妈不吃,一口也不吃。她留着,到晚上给我吃。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是妈妈心疼我。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心疼我只是原因之一,而且只是次要的原因。 他们其实不是没机会。 我进初中的那年,有一天放学早了点,在屋外听到屋里有人说话,就没有进屋。 那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窥探大人的秘密。我躲在门外,听出说话的是马良安。马 良安对妈妈说,他婶儿,你一个人,这么些年,真不容易啊。 妈妈说,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命。 马良安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那事啊?早该过去了。 妈妈说,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马良安说,我看,你和队长,还是一起过吧,都不容易,何必呢…… 妈妈冷笑了一声,他大伯,你在说笑话吧。 马良安这才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我在屋外一直捏着一把汗,希望听到自己 想要的结果,但是很遗憾,没有。 慢慢长大了一点,我开始学会察言观色。我时常看到,大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 远远地看着妈妈,目光里似乎有一丝幽怨。而妈妈并不去迎接他的目光,即使是目 光偶尔扫过大伯,也是平淡的,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妈妈最开心的时候是大伯结婚的那天。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热衷于别人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主要精力放在我身上。对于自己家外的事情,她表现出超乎 寻常的冷漠,只有在别人主动找她时,她才完成任务一样帮帮忙。而这一次,她完 全是主动的,她带着村里的几个妇女,屋里屋外的忙乎着,指挥着她们做这做那。 而她自己,还是厨房里的主厨。 她掌勺,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在别人家掌勺。我感觉她那天做的菜特别好吃。 长大一点后,我们之间开始交流。谈学校里的事情,谈以后的方向。那个时候, 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从小学到中学,我从来就没考过五名开外,像一条鲤鱼一 样,已经表现出要跳龙门的迹象,开始跃跃欲试了。妈妈开始给我设计未来,在她 的规划中,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考到城市去,到城里去生活,走得远远的,至 少,也要走出马家老屋。当然,我们之间也有一些禁区,比如父亲,比如大伯,是 不许谈的。我们心里都知道,一旦涉及到这个话题,其结果必然是很尴尬的。所以,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禁区。直到——现在,我长大了。翅膀硬了,我振翅 高飞,要冲破这个禁区了。 那天下午,妈妈从地里回来,照例坐在石凳边休息。我进屋给她端来一杯茶, 妈妈笑了笑,心满意足地喝起来。她喝得很投入,仿佛品尝什么甘露,喝得哗哗直 响,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当然,她一生最重要的成果——儿子,终于功德圆满了, 她有理由享受这种感觉。 我试探着说,妈,你还是跟我到城里去住吧。一个人在乡下,没人照顾,我实 在不放心啊。 妈妈说,我还没老,硬朗着呢。 我说,可是……我时常想你啊。你在我身边,我心里也踏实些。 妈妈笑了,笑得很慈祥,不行啊,我怕我以后的儿媳妇嫌弃我这乡下的老太婆 啊。 我急了,什么啊,你儿子找的媳妇,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呢!你放心好了,找媳 妇时,我先说好了,嫌弃我妈的,坚决不要! 妈妈这才认真地看了看我,下决心似的说,那好吧,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 我去帮你带孩子! 我说,妈,你看看,又来了,跟我谈条件…… 她不做声了,又开始望着远处发呆,半晌,才自言自语一般说,妈在乡下习惯 了,这田这地这林子,看了几十年了,舍不得走啊。还有,还有……我要陪着…… 你爸爸啊。 谈不下去了。 谈话完全没有按照我预想的方式进行。在我的预想中,先要谈出一个和谐的、 放松的气氛,得先让妈妈高兴起来,这样,我才能真正打开横在我们中间的那个魔 盒,窥探盒中的秘密。然而,我失败了。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哀叹,比起妈妈来, 我这个读了十几年书的人,还是太嫩了点。我远远低估了妈妈内心的坚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