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晚上,我决定去找大伯,开门见山地谈谈。我想,两个男人之间,没什么事不 能谈的,即使是天要塌下来,也有两个男人一起扛着。 但大伯不在家。 那天的天气特别闷,空气里像是弥漫着火药,只要一丁点儿火星,就能爆炸。 虽然乡村里的夜特别黑,但我仍然能感觉得到,那些云正在头顶集结,酝酿,随时 准备着实施一场突袭。这样的天气让我的内心更加焦躁。我迫切地需要有东西来撞 击我,释放我内心的能量,否则,我会像这周围的空气一样,要爆炸的。我想了想, 晃着手电筒,朝庙里走去。 走进林子时,我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凉风。在我的灯光下,一棵松树的枝头甚至 在轻轻摆动。这是一个兆头,暴风雨眼看就要来了。我加快了步伐,朝庙里走去。 快到门口时,我听到庙里传来吵闹声。我想了一下,在门口停了下来。屋里的 吵闹声清晰地传了出来:我还是那个意见,拿钱出来修路! 你疯了!修路对你有什么好处!笑话。 修路对大家都有好处。怎么叫没好处? 大家?笑话。现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你以为,还是计工分 的时候啊。你还把你这个队长真当回事啊! 孙得福,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这么跟老队长说话! 我怎么不能?他又不是中央领导。你们把他当神仙,我可不是。真是的,笑话。 孙得福,我不管你把我当什么,我们要讲道理。你要我怎么说呢?我说了,修 路是为子孙后代做点事。我们这帮人已经老了,没几天活头了,可子孙后代还要在 这里过日子。我把话摆在这里,别看现在你们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赚了 一些钱,迟早还要回到田地里来的。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都是农民! 老队长,你真的已经老了。你根本不知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状况!你去问问, 现在有出息的人,谁还把头埋在田里!笑话。 孙得福,我知道你在外面混过几年,见过世面。可是,人在什么时候,也不能 太自私啊。人太自私了,迟早要遭报应的! 你……你,好啊,马良田,你诅咒我!你还有脸说报应?笑话。别人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要说报应,先要遭报应的是你!今天小风不在这里,我把话搁在这里, 他现在还不知道以前的事,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呢?你比我更清楚。我,一辈 子都不能忘。你,马良田才是真正的凶手!是我孙得福,替你背了黑锅,你毁了我 一辈子!我现在要加倍地要回来! 最后的这个声音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但此刻,最应该歇斯底里的人是我。我 的脑袋嗡嗡直响,我拼命地用手扶着墙。此刻,我感到我已经摸到了二十多年前的 那扇门,我甚至清楚地知道,门后深不见底的密林里,所有藏在树后的东西都会一 一在我的面前跳出来。我只消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就可以推开它。是的,我应该推 开它。这扇门已经对我关了二十几年,让我稀里糊涂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用尽最 后的一点力气,猛地撞开门。在跌下去的那一刹那间,我看到一道闪电划过长空, 紧接着,一声霹雳在身后响起,这声霹雳把我从昏迷的边缘拖了回来,让我来得及 看到众人围过来。我看到大伯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使劲地掐我的人中,扯我的脖子, 我还听到了他焦急的声音:小风发痧了,快去找药来—— 我用尽最后一点意识,想努力地从他怀里挣脱开来,但没有成功,我只感到眼 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我睁开眼睛,看到妈妈正坐在旁边。她的眼里红红的, 脸上也十分灰暗,在灯光下显得更黑更瘦了。她失神地盯着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 子,连我醒来了都没发现。我干脆闭上眼睛,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了一遍。很显 然,事情的核心是父亲的死,而这其中的关键人物就是大伯。是的,如果这件事是 一个斯芬克斯之谜的话,那么,大伯无疑就是其中的斯芬克斯。但问题是,事情到 底是怎么样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要解开这个谜,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大伯,让 他说出真相来。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妈妈吓了一跳,说道,小风,你醒了啊,吓死妈妈了。 我一声不吭,翻身下床。妈妈说,小风,躺得好好的,你起来干吗? 我说,我去找他。 妈妈说,找谁?找你大伯吗?找他干吗? 我说,我不能不明不白,我得搞清楚! 妈妈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她凄然地看着我,幽幽地说, 这事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了,还追究干什么?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们都在骗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骗我。但我现在长 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权知道我的身世,有权知道我的父亲是怎么死的。既然 你不肯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找答案! 说着,我一把推开了她就往外走。我走得很快,她甚至来不及阻拦我,直到我 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了,我才听到身后传来她凄凉而又无力的声音:小风——她并 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头脑发热,丧失理智。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信念:真相, 我要找到真相。若干年后,当我经历了更多的事情,我才领悟到,我们生来就在寻 找真相。然而,我们以为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我们以为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 就是为了寻找真相,却并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真相,而我们却不断地在为 寻找真相付出代价。即便我是记者,即便我的工作就是寻找和记录,然而,在后来 我所采访的一个个案子中,真相问题依然在左右着我。我一直像小学老师教我们写 作文那样,寻找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原因、经过和结果。我们在把这些, 当做真相了。 所以那个晚上,我不顾一切地扑到了黑暗之中。尽管雨已经停了,但路上全是 泥泞。我顾不得这么多了,只顾一路向前奔跑。我不断地摔跤,不断地从地上爬起 来,我满身泥泞,跌跌撞撞,直到我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个门。我挥起泥手,连续 不断地敲打着门,唯恐屋里的人畏罪躲了起来,不敢开门。然而,门很快就开了, 大伯站在门前,他显然没料到我这个时候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眼窝深陷,双眼无 神,蓬乱的头发此刻成了最好的陪衬。他甚至忘了把我让进屋里,只是呆呆地看着 我。而我,则把自己的目光当成了剑,直直地刺向他,想一剑剖开他的内心,找出 所有的秘密。我们都没有开口,就这样,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在门槛的两边,观望 着,对峙着,等待着对方先做出下一个举动。最终,我们一起开口了。 小风—— 大伯—— 他愣了一下,张开的嘴巴很快就合拢去,他在等着我说话。 我说,大伯,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大伯。从小你就是我最尊敬的人,我只 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那就请你跟我说实话。请你听好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我努力搜索着词汇,尽可能地调动气氛,来引出他藏在 内心深处的东西。于是,在作好了这么长的铺垫后,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 地说:我父亲,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有声音要发出来,但终于没有发出来, 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他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硬,眼神也越来越混浊。最终,他做 出一个让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动作——扑通一声,跪倒在门槛边,他的脑袋磕在 门槛上,随后,凄惨地从门槛下传出了一个声音:求你别再问了,大伯给你磕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