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后的林子格外纯净。尤其是清晨,当朝阳穿过层层松针的封锁渗透进来时, 你会感到眼前一片生机。松针上的水珠闪闪发光,脚下的草丛里湿漉漉的,让人不 忍踩踏。但此刻我顾不得怜惜这些生命了,我只想着快一点离开这林子,到镇上去, 然后乘车,去县城。所以经过山神庙时,我只来得及回望了它一眼,庙似乎还在沉 睡之中。庙门虽然已经大开,但没什么人出入,只有门前的大香炉静静地立在那里, 等候着前来参拜的善男信女们。 我走得很快。有目标的时候,人是很少会顾及过程的,所以此刻的林子对于我 来说就是负担。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法院。我飞快地想着自己的各项行动方案, 想到在哪一个环节遇到困难时应该怎么办,这有利于我消耗掉路上的时间。所以当 我到了县城时,一个完整的计划便已经在脑子里形成了。 我很快地找到县法院。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得多。当县法院办公室的一位姓 吴的主任看了我的记者证,知道我是从省城来的记者后,他的脸色立即变得非常和 蔼,展现的是电视上常常见到的人民公仆的面孔。这种转换非常快,用不着中间过 程,几乎是一种自然反应。他热心地把我带到档案室,查阅二十多年前的资料。按 照有关规定,这些卷宗我是不能翻阅的。但吴主任说,这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找人, 找到具体的办案人,你照样可以了解到这个案子。在他的帮助下,最后,目标集中 在一个人物身上:朱法官,一位已经退休的老法官,他是当年这个案子的主审法官。 吴主任说,朱法官已经在五年前退休了,但是他还健在,身体还很好,每天早上打 太极拳,几天前他还碰到过他。 完成这一切,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吴主任坚持要请我吃饭,说这次见面是 缘分,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就不应该客气。但我还是拒绝了他。我了解 这个案子的心情是他所无法理解的,所以我承诺,办完这件事后,我一定专门去感 谢他。吴主任这才放过了我,但坚持派车把我送到了朱法官家。我上车之前,他终 于找到机会,扶着我的肩膀,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马记者,如果写文章,能不能 把我的名字署在后面? 朱法官和想象中的人物不太一样。他长得五大三粗,远看上去更像一个屠夫,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细心。在说明来意后,他立即盯着我的眼睛,追问我查这么多年 前的案子干什么。然后,他还补充说,我这么多年办案,一向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 律为准绳的。当然,法律也是在不断完善之中的。在说这些话时,他法官的特点就 显露出来了——平常的时候,他的目光是柔和的,只要涉及关键的字眼,他的目光 就突然变得敏锐起来,似乎有一道剑光闪过,直刺目标。 看来,对付已经退休的朱法官,不能用对付吴主任的那一套了。朱法官已经不 是当权者,他现在要的是名声,要的是他纯洁的历史,而不是未来。我当机立断, 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明我的真正目的。我告诉他,我了解这件事,不是为了采访写文 章,也不是想翻案之类的,我只是想替一位朋友了解一段历史事实,也了解还在世 的—些人物。我承诺,不会对其中的所有人物做任何事情,所有的这一切只是保留 在我的大脑中。我的坦诚最终打动了朱法官,他把我带到书房,为我重新泡上一杯 茶,这回是铁观音,而不是刚刚进来时的龙井。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象征意义,但 充分表明了他的慎重。完成了这些形式,他才打开了话匣子。这个时候,朱法官才 终于归位,他不再是第一眼见到时的屠夫,也不再是刚刚交谈时的精明的政客,而 是一位老人,一位深谙历史的老人,变得怀旧、细腻而又有思想。 说实话,马记者,你说到的这个案子,用不着提醒我多少内容,我就明白是哪 个案子。我在法院工作三十几年,当法官也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审过的案子可以 说是不计其数,但是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却并不多。因为大多数案子都是大同小 异,要么为财,要么为色,要么是家庭纠纷,要么是社会问题——这些我想你做记 者是知道的,虽说形形色色,但归结起来其实也就那么几类。可是,在几桩印象深 刻的案子中,你说的这件,又是当中让我印象最深的。为什么?因为实在是太奇特 了。案子发生在二十几年前,也就是一九七五或七六年前后吧,但审是在一年多以 后了。后来很多年里,我说给别人听,别人都说太不可思议了——我又扯远了,你 不会嫌我啰唆吧。 作了这么多的铺垫后,他喝了一口茶,又习惯地用他剑一样的目光闪了我一下, 这才言归正传。 那个时候,我们实际上是没什么事可干的。文革嘛,打倒一切,公检法经常是 瘫痪的。有一天,我突然接到通知,说有一个棘手的案子,要我来审。当时,我是 院里文凭最高的法官,有什么难办的案子一般都要找我。那个时候我年轻,自信, 又血气方刚,觉得没什么东西难得倒我的。可当我接到案子的时候,我还是傻了眼 :我头一回听到这样的事。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当时了解的直接事实是这样的:一 个大队下面的小队部,居然召集村民代表,判定大队会计贪污公款,还判了他死刑, 并且执行了死刑。你想想看,这是不是闻所未闻?这在封建时代的旧社会,都是比 较荒唐的。被判死刑的人,好像叫马良什么…… 我插嘴说,是不是叫马良峰? 对,马良峰。就是那个小队的会计。罪名是他挪用公款结婚。我记得当时是三 十五块钱。那个时候,三十五块钱还是很多的。队里召集了一些村民代表,包括队 里的干部在内,一共十三个村民,开会讨论马良峰贪污的问题,讨论的结果是马良 峰贪污了。当时有人说,贪污是犯法的,应该向组织汇报。可有人说,我们村民代 表就是组织,我们有权审判他。怎么审判呢?居然是缺席审判。马良峰本人并不在 场,可是这帮人又实在不懂法律,这时那个队长说,我听说当时有两个大官贪污了 几百块钱,毛主席判了他死刑,枪毙了他。人家还是立过大功的人,都判了死刑, 根据这件事来推断,我们也应该判马良峰死刑……你看看,荒唐不荒唐?简直就是 法盲嘛,不过,那个时候,全国上下都是法盲。文化大革命十年,让人的法律意识 跌到了最低谷。 刚开始的时候,我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认为这些可能都是借口,肯定还有其 他的背景。但后来随着深入调查案子,我发现问题越来越复杂,他们的供词在不断 地变来变去。开始的时候,我们认定主要责任人是他们的队长,你想一想,按照常 规,这种由队部主持的事情,队长理应是主要责任人。可调查来调查去,最后,一 个姓孙的人站出来了,对,是叫孙得福,说他是主要责任人,所有责任都由他来承 担。他举出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后来他们派人在路上伏击马良峰的时候,是他开 的枪。孙得福还说,他是为民除害,是无罪的。问几个村民代表,都是一致的口径。 再到后来,孙得福承认他是公报私仇,是他向队部举报马良峰贪污一事的,因为马 良峰在许多事情上刁难他,还曾经克扣他的工分。最让他气愤的是,有好多次马良 峰还当着很多人的面污辱他,说他是外面来的人,靠做人家上门女婿才留下来的。 对这些我都作了调查,发现是有这回事。案子调查到这个时候,上面的领导就开始 催我了,要我们早一点结案,说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你是学过历史的, 那个年代,那种情况下,我想你是知道的。审一个案子是不太可能完全科学和公正 的。于是我们就结了案,判定主要责任人是那个孙得福,因为按照村民的举证,马 良峰也确实有贪污行为,所以适当从轻处罚,最终判处孙得福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朱法官说到这儿,按说事情已经大致说清楚了,可他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站起来,给我加了点水,又坐了下来: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远远没有 结束。结案后不久,麻烦来了,做我们这一行的,会经常遇到麻烦的,这你知道, 比如家属纠缠啊,上访啊等等,这我都习惯了。可我还没见到这么锲而不舍的人, 来的是一个女人,自称是马良峰的妻子,我印象很深,年轻漂亮,齐耳的短发,穿 着一件白底黑花布衣服——在那个年代,穿这样的衣服已经是很艳丽的了,当时她 好像还怀孕了。她在法院不走,坚持要见我。没办法,我见了她。她跟我说,我的 案子判错了,主要责任人不是孙得福,应该是那个队长,叫马良什么来着,对,马 良田,他才是主谋人,应该判他死刑,并且应该立即执行。我跟她说,我们判案子 要讲证据,是不能凭想象的。那女人坚持说,主谋的人绝对不是孙得福,应该是那 个队长马良田。我要她拿证据,她又拿不出来,我就把她打发走了。可是过了不久, 她又来了,还带了一个什么账本来了,说她丈夫根本没有贪污,是被人诬告的。我 跟她讲,不管是不是诬告,责任人已经被判死缓,受到了惩罚。她又坚持说,判错 了,应该判那个队长。我说,孙得福开的枪,这个已经证明了的。她说,可是主谋 是队长。她就这样,每次来都带一些新证据来,可是,又不是很有力,证明不了什 么。她就这样坚持了几个月。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估计已经 有六七个月了。她和别的家属不一样,每次她都不吵不闹,说话也很平静,一句一 句的,不紧不慢,好像不是谈她自己的事一样。这次她也一样,她说,这是她最后 一次见我了,她不再指望案子能翻过来了。她说,她只要我记住,一定不要忘了这 个案子,将来有一天我会明白的。她的那个表情我记了一辈子:语气似乎有些绝望, 但表情并不绝望,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说到这里,我插话说,那你现在,真的像她说的那样,明白了吗? 朱法官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问他。他看了我一眼,说道,怎么说呢, 审案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是不能脱离特殊的时代背景的。但无论如何,我觉得, 我是凭良心凭职责办案的,我无怨无悔。从那个女人的表现上,我感觉案子似乎还 有内情,但是没有办法,我只能依据证据,我别无选择。而且最关键的是,当时,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深入地去了解那件事。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深入追究下去的, 只可惜,唉…… 我点了点头,表示对他的理解。但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刻,我内心经历了怎样 的惊涛骇浪。由于来时,我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我告诉自己,无论事情是怎样的, 我都要控制住自己。但我还是低估了一位阅历丰富的老法官,在我要起身告别的时 候,他突然问道,马记者,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与这案子中的什么人有关? 我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马良峰的儿子。 朱法官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你就是找我的那个女人的儿子? 我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在妈妈的腹中,已经开始和妈妈一起,为父亲的死 而奔波了。只是,当时的妈妈并不知道,若干年后,我会继承她未竟的事业,继续 为父亲生命的终结,寻找背后的原因。 朱法官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喃喃自语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我对他说,朱法官,你放心,我说过的,我不是来翻案的,也不想翻案,我只 是想了解一段历史。 他点点头,送我出门时,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马记者,我也算是你的父辈了, 我想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劝劝你,我们可以从过去的事情中吸取一些教训,但过去 的很多事情都是有特殊的历史背景的,没有必要去追究了。我们还是要面向未来, 你说对吧? 我笑了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关心的,其实还是他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