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又回来了。 我想,马家老屋的所有人,包括妈妈和马良田,他们根本没有料到,我这么快 又会回来。当我踏着夕阳走过松林时,他们一定还以为,秘密会坚守下去,我永远 不会知晓其中的内幕。然而,他们不会知道,我借口回省城,却悄悄去了县城,采 访了法官。他们更不会知道,当我转过一道弯,准备往岭上走,山神庙重新出现在 我的眼前时,我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此刻,夕阳穿过丛林,片片金光在松 针上闪耀,我依稀看到二十多年前的岭头,几个人正举着枪一字排开,瞄着父亲, 喊道:马良峰,你贪污公款,我们代表人民枪毙你!而父亲的身后,阳光正穿过他 的身体,把他映在岭头的空地上,他显得瘦弱而无助。而恍恍惚惚之中,岭头的人 却又突然变成了我,我朝着他们几个人怒目而视。 够了,我回来了,二十多年前,父亲在临死前留下的种子如今已经长大,他延 续的生命将要还他一个公道。 我大摇大摆地从庙前走过。我期望马良好,或者其他在庙里的人看到我,我希 望他们心虚,惊恐,羞愧,他们都像马良田一样跪在我的面前求我宽恕,而我,将 会拂袖而去。我要像鲁迅那样,一个也不饶恕。 然而,庙里居然冷冷清清的,没有一点声音,只有香炉里残留的一点香火还在 幽幽地冒着烟。往日在门口打牌的人也不见了,甚至连开店的也关了门,莫非他们 都知道,清算的日子已经到来? 我来不及想那么多,直接奔家里而去。快到马良田家了。是的,到家前,我必 须先经过马良田、孙得福以及马良安家,而他们,都是当日的审判代表。远远地, 从马良田家传来一阵阵哭声。有男声,也有女声,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嘈杂声,偶 尔还有鞭炮声传来。我大吃一惊,加快步伐奔过去,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 空旷的水泥晒稻场上,马良田,我的大伯,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凉床上。他紧闭 双眼,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现在也消失了,只留下一抹黝黑,像黄昏时的松林那样 黝黑。他的身边,孙得福正跪在那里,号啕大哭,他哭得很投入,显然是动了真感 情。大颗的泪珠顺着他的双颊往下滚,他也不去管,只管专心致志地哭,哭才是他 此刻最重要的工作。他的喉管里发出牛一样的低吼声,一边吼,一边说,老队长, 我对不起你啊,老队长,我不是人啊,都是我害了你啊……在他的旁边,几个妇女 也在那里抹着泪。更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口棺材,漆黑的棺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马良安正在棺材旁边,指挥着几个人往里面放石灰,淡淡的白灰不时地扬起来,萦 绕在棺材周围。几个妇女正在那里撕扯着白布,哗哗的声音穿过哭声。所有人的头 上都包着白布,他们神情肃穆,默默地忙着自己的事。很多年了,随着时间的消逝, 他的权威日渐式微,人们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对他顶礼膜拜。大家众星捧月一 样围在他周围,追忆他的过去,念他的恩,说他的好,为他哭泣,向他跪拜。 老队长,马良田,我的大伯,死了。 我不知道他死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就是门槛前的 那一跪。莫非,这是他最后的忏悔?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宛若做了一场梦。仅仅一天的时间,我出去了一趟,世界 就变了样。这是为什么?马良安率先发现了我。他抹着泪,递给我一个布做的白帽 子,口里喃喃地说,你大伯,走了…… 我没有理他,慢慢地走到大伯跟前,看着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看着他,或许, 我是想看看他是为什么而死的,想看看他的表情里,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或许, 是想和他再对峙一回,看看他的眼神里,还留有哪些东西。但是,我什么也没看到。 显然,大家已经为他做了简单的整容,他的脸上很干净,也很平静,他似乎走得很 安详,没有一丝痛苦。我实在不明白,我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他为什么要急着走 呢?他怎么可以就这样走呢? 但没有用,他已经无法回答我了。我慢慢地在他跟前跪了下来,默默地磕了三 个响头,然后,起身往家里走去。 妈妈一个人坐在家里,只几天之间,她居然老了很多。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丝神 采,仿佛到达不了一尺开外的地方。她静静地坐着,等我走到她跟前时,她才慢慢 抬起头,我看到她的眼睛眨了一下,一滴泪珠从眼角滴了下来。她看着我,轻轻地 说,他总算死了。 这个时候,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喷涌而出。我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是知道自己有太多哭的理由。妈妈没有劝我,只是在一 旁,看着我哭。我哭得很尽兴,很多年了,我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上次的痛哭, 似乎还是上辈子的事。妈妈耐心地等待着我,等我哭完了,才爱怜地看着我,对着 我说,他总算死了。 我点点头。 她说,你都知道了。 我说,我刚刚去过县里了,我找到了朱法官。 妈妈摇摇头,你呀,和你爸爸一个样,倔脾气。 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我说,妈妈,我要跟你好好聊聊,好好聊聊。 妈妈说,我知道,你有好多问题想问,对吧。 我说,是的。从小到大,我的心里藏着问题实在太多了,我憋坏了。 妈妈说,你问吧,问吧,妈妈今天都告诉你。 这一次,他为什么打电话要我回来? 是为修路的事,你是记者,他是想借你给孙得福施压。可他没想到,孙得福会 那样倔强,事情会闹成这样。 你早就知道,害死爸爸的人,是大伯,马良田,对吧? 是的,他是主谋。 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对他那么好? 妈妈没有办法,妈妈有了你啊。 那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他其实也是一个好人,没什么私心,真心为别人做事。最关键的, 是我看到他是真心对你好,我慢慢地,也就宽恕他了。 杀夫之仇是可以宽恕的吗? 有些东西,你还不懂。以后你就懂了。 我已经长大了! 你呀,还有很多的事情没经历过呢。 那后来,很多人劝你跟他在一起,你为什么拒绝了? 我这辈子,只喜欢你爸爸一个人。 那么,后来,你怎么就没有再找一个呢?你一个人,多不容易啊。 我说过了,我这辈子,只喜欢你爸爸一个人。我还怕别的男人对你不好。 小时候,我跟你说,有人说我是大伯的儿子,你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们乱说,马良田其实,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爸爸真的贪污过吗? 没有。我相信他没有。 大伯是怎么死的? 他是自己死的。他解脱了,这些年,他也苦啊。 是的。我现在也明白,他解脱了。后来的很多年里,关于他的死仍有很多种说 法。有的说他是死于脑溢血,其实这是医生的结论,有的说他畏罪自杀,有的说他 是被人谋害的,也有的说他是被鬼吓死的。但这已经并不重要了。他把身后事留给 后人,自己转身悠然地走了,他走得很安详。黄泉路上,或许没有稻田,没有铁犁, 也没有陪了他几十年的石碾子,但这已经无所谓了。他已经走完了自己在这个世界 上的路,另一个世界上,他的路或许要平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