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说起来,已经有很多年了,那时候,我还很年轻,比你现在还年轻。我和你大 伯,都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小伙子,我们聪明能干。但要说有本事,首先还是数你大 伯。你父亲怎么样?笑话,他当然也能干。他有文化,还有特长,他算盘打得好。 他是村里最会算账的人,随便你报个什么数,加减乘除,他一拨算盘,劈里啪啦, 一下子就算出来了。有一回我亲眼看到他算队里那一年的工分,全队多少人哪,那 么多乱七八糟的数字,到他手里就跟玩儿一样,一会儿的工夫就算好了。再核算, 没有一个错的地方。我以前没跟你讲过你父亲,是怕你伤心,现在可以跟你说了。 你父亲那时候长得就像你一样,比你稍瘦一点,穿着一双解放鞋,不戴眼镜,眼睛 看起来很精神。他跟你妈妈结婚的时候,那叫一个帅啊。我怎么会骗你?笑话。他 个子不高,但也不矮,很精干的样子。他是队里的会计,在当时,是很有威信的, 除了你大伯,就数他了,队里的很多大事,都要和他商量。说句心里话,在我的事 情上,你父亲也是帮我说了话的,我在心里记着呢。要是没有后来的事,唉……多 好啊。 有些话,可能以前没人跟你说过,一是怕你大伯有意见,二是怕你不舒服。今 天,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干吗不告诉你?笑话。你大伯做那个事,主要还是因为… …你妈妈。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可以说,是这十里八乡的俊姑娘。她不光是漂亮, 还有神采,什么衣服穿到她身上都漂亮。年轻人,很多人都不敢看她,说实在是太 漂亮了,怕看了回去睡不着觉。当时有不少年轻人都偷偷喜欢她,有几个人一直等 到她和你父亲结婚了,才找媳妇。那个时候,敢公开喜欢她的,在马家老屋,当时 只有你大伯。你大伯为了她,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我是知道的。我这么说,肯定是 有证据的。笑话。当时,他信任我,那个时候,我是他的死党,他叫我向东,我决 不会向西。不光是因为他救过我,我从心里佩服他。他要我给他出主意,我们当时 筹划了很多办法,结果一个也没敢去试。 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传来了消息,说你父亲和她订婚了,彩礼都送过去了。 至于什么时候请的媒人,什么时候相亲的,我们都不知道。你父亲就像一个搞偷袭 的人,平时无声无息,突然之间就下手,结果,他就成功了。笑话。你不知道,那 段时间,你大伯像掉了魂一样。他做什么事都没心思。有一回驾牛耙田的时候还差 点儿出了事。当时,他不知怎么的突然魂出了窍,脚下一滑,手一松,人就跌倒了, 结果耙从腿上划过去,划了一个大口子,留下了一个大疤。多亏那个时候年轻,反 应快,要不然命都有可能送掉的。可笑吗?笑话。可他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这地方 的规矩你是知道的,抢别人的亲,是缺德的事,是要断子绝孙的。你看,后来真的 应验了吧,有些迷信,你还是要信的。你大伯娶了你大妈后,你大妈很久没有怀孕, 两人就到医院去检查,医生说,是你大伯没有生育能力。你看看,这不是报应是什 么?笑话。 后来,你大伯眼睁睁地看着你父亲跟你妈妈结了婚。那个时候,我住在仓库里, 睡得晚,我经常看到他很晚的时候一个人在林子里逛,像鬼一样,吓死人的。笑话。 那个时候,我估计,他已经是半疯了。有一天,他半夜的时候跑到仓库里来找我, 他跟我说,他实在受不了了。他不能这样了,这样下去他要死掉的。他不能每天看 着他喜欢的人在别人家里进进出出。我问他,那能怎么办?当时他的眼里就冒着凶 光,他说,我要搞死他!我被他吓坏了,我说,你别乱来,这是犯法的。他说,你 莫怕,我有办法,我现在要你帮忙。我赶紧说,你别找我,害人的事我不干。笑话。 他说,你放心,你是做好事。我发现马良峰贪污队里的钱了。他一边拿出账本给我 看,一边说,你知道贪污是什么罪吗?我说不知道。他就说,毛主席当时对付贪污 犯,就是枪毙。当时有两个当大官的,都被毛主席枪毙了。然后他就跟我讲了他的 办法,他要我偷偷召集一帮人开会,商量你父亲贪污的事。他还给了我一个名单, 你看,我一直留着呢,一共十三个人,都在这里。我想有一天可以作证据的,就一 直留着,不过,到底没派上用场。 后来的事情你知道了。你大伯当时在马家老屋的威信,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 跟毛主席差不多。当时举手同意的有九个人,两个人弃权,所以就通过了。后来, 又当场决定派我们四个人去做这个事。我们每个人拿一把猎枪,趴在岭头上,就是 现在山神庙那个地方,一起开的枪。当时,我们都很心虚,我的手一直在抖,能不 怕吗?笑话。后来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做噩梦,我总是梦见你父亲的眼睛。我从来 不敢把这个梦跟别人说,我今天都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其实你大伯在做了这个事之后,也非常后悔。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完了,当 时人是吃错药,发疯了,这辈子完了。他说他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坏事,现在做了这 么大的坏事。他要遭报应的。笑话。后来,上面开始追究这个事,你大伯又找到我, 他给我下跪了。他求我把这事担下来,他说他发现你妈妈怀孕了,他一定不能出事, 他要一辈子照顾你们母子俩,他后辈子,都要来赎罪。他还保证说,我绝对不会判 死刑的,只要不判死刑,以后他就会想办法把我弄出来。我当时年轻,相信他,他 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当把这条命还给他,头脑一发热,就同意了。笑话。后来, 我就坐了牢。坐牢的这些年,我天天在想问题。其实我这样一个死里逃生的人,丢 到哪里不是混日子。但是我发现我被他骗了,我在心里就特别恨他。我发誓一定要 好好立功,争取早一天出来,出来之后,我要加倍地过好日子。他们都欠我的,我 要十倍百倍地要回来。 说句实在话,你大伯其实也很惨。他害死了你父亲,自己什么也没得到。他一 直到四十岁才结婚,结果没几年,你大妈又死了。笑话。他后来的日子,天天都想 着做好事,可他还是做噩梦,每回从岭头路过的时候,双腿都打颤,总觉得有人跟 着他。有几回,他还听到身后有沙沙的声音。一直到我出来后,我才给他出了个主 意,请个山神来,供在岭头,压一压。后来他就听了我的话,请了阮先生,给了他 一笔钱,让他放出话来,说有山神要出来。笑话。实际上那河里事先是我埋好的石 头。后来山神庙搞起来了之后,又请来了观音菩萨之类的真神,他的心病才慢慢医 好了。 小风,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已经遭了报应了,做这样的事,怎么会没报应? 笑话。你大伯也对不住你,他也遭报应了。你也不要恨他了。说句实在话,他对你, 真的没得说,从小到大,比亲生父亲还好。 你听我的,人一生就那么回事,一转眼就老了。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他为什么 一直要修路。唉……都怪我,是我逼死了他。我要是早一点明白他的心思,他可能 还有几天活头。 小风,你得福叔没有资格求你什么,可我还要求你一件事。你大伯一生无儿无 女,他把心思都用在你身上了,我求求你,以后从城里回来,赶上了逢年过节,到 他的坟上去,烧几张纸。 你要相信我,他会保佑你的。 笑话—— 我要走了。 天蒙蒙亮,我就出发了,我要赶早班车回城去。太阳出山之前,我必须坐上开 往省城的车,这是唯一一班通往省城的车。 走出松林的时候,我回过头去,重温了一遍马家老屋。我知道,从今以后,再 也没有人站在路口,帮我背包,接我回家了。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气把所有那些 发生在松林里的故事尘封起来,多年以后,再拿出来,讲给我的孩子听。 很快,车子就来了。我爬上车,透过车窗往回望。然而,车子很快就开动了, 墨色的松林转眼间就被抛在了身后。我知道,此刻我身后的风很大,整片松林似乎 都在摆着腰。我会在这摇摆之中,将二十几年的时光抛在身后。转眼之间,我心里 的大伯,以及山神庙,都会成为一个符号。而我,还得把其中一些记忆的碎片收在 心里,用来装点我余下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