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孟昶死了。随着阶下那一声巨响,古今中外最豪奢、最珍贵的溺器碎为齑粉, 同时粉碎的还有那个偏安腐朽的小朝廷。 孟昶是可悲的,他从成都被千里迢迢放逐到汴京后,仅仅存活了七天。他的死 成为北宋朝廷一大热门话题。有人说,他是被毒死的,皇帝爱上了他的宠妃,要让 花蕊死心塌地上龙床,必须除掉他这个障碍;也有人说,他陪天子豪饮,喝酒过量, 是醉死的;又有人说,因为七宝溺器,他被天子的雷霆震怒吓死的。总之,众说纷 纭,版本很多,莫衷一是。 可是,前两种说法似乎都站不住脚,若是酒肴中下毒,大家觥筹交错,应该无 人幸免,孟昶死时并无中毒征象。至于酗酒而死,惊吓而亡,则怪不到别人了,因 为不是蓄意谋害。孟昶真正的死因可归结为病逝。当了三十年的太平天子,孟昶的 衣、食、住、行,即使在历朝帝王的层面来看,也是最好的。从一国之尊到阶下之 囚,无异于从九霄云端跌入万丈深渊,足以置人死地。在孟昶听来,击碎七宝溺器 的那声巨响,恰似一记催命的丧钟。一个神经不够强韧的人,生命也必然是脆弱的。 赵匡胤给了死者很大的哀荣,废朝五日,素服发丧,追封其为楚王,赐御葬洛 阳。 半个月后,匡胤在自己的寝宫福宁宫设宴款待归葬已毕、前来谢恩的花蕊,并 特意命人从御花园搬来几盆名品兰花点缀宫室。 那一天,匡胤推说龙体欠安,免了早朝,穿戴整齐,执着铜镜照了又照,满意 地笑了。要俘获一位眼高于顶的绝代才女兼绝色美人的芳心,他有足够的本钱。龙 章凤姿,雄才大略,贵为天子,奄有四海。今天,他要恩威兼施,征服花蕊。等人 心急,他就像一位初恋的少年,不时走到宫门口,向远处眺望。 花蕊如约而来,一身缟素。匡胤看她比在初见时越发标致了。如烟笼白牡丹, 清极韵极、亦丽极矣。 花蕊冉冉下拜:“臣妾花蕊见驾,愿陛下万寿无疆。” 赵匡胤急扶:“夫人快快请起。” “谢陛下。” “秦国公新丧,夫人也要节哀保重才是。” “陛下乃仁德天子,将妾夫礼殡厚葬。” “彼既归降,即为朕之臣僚,朕岂能薄他?” “妾感铭五内,特来谢恩。” “些须小事,何足挂齿。特设便宴,恭候夫人。来来来,这厢坐下。” “贱妾焉敢与天子同坐。” 赵匡胤脸色一沉:“望夫人休要拂了朕意。” 花蕊落座:“如此多谢陛下。” 赵匡胤斟酒,举杯:“夫人,请饮下这杯酒。” 花蕊连忙推辞:“陛下,臣妾不善饮酒。” 赵匡胤笑道:“夫人,这杯酒有三敬。” “三敬?” “一敬夫人诗才,二敬夫人见识,三敬夫人颜色。” “臣妾担当不起。” “夫人才貌双绝,识见不凡,真是九州罕见、千载难寻呢。” 花蕊心如柔波荡漾:“陛下过誉了。” 赵匡胤让酒:“夫人请饮此杯,匡胤还有话说。” 花蕊固辞:“还是先说后饮。” 赵匡胤放下酒杯:“也好。匡胤烟尘界里定天下,刀枪剑丛度生涯,虽赢来江 山如画,却输去青春年华。” 花蕊同情道:“陛下贵为天子,原来也有难言之隐。” 赵匡胤伤感地:“贵为天子,犹然血肉之躯,能无喜怒哀乐?我不效秦皇汉武, 寻仙求药,幻想长生不老,我只希望有一个红颜知己!又谁知月下老人红丝儿几度 错系。就是继皇后王氏也死去一年了,匡胤早已鳏夫独宿。”言及至此,不禁苦笑 道,“嘿嘿,倒也清静!只是朝政万机之余,孤身只影,对着凤阁龙楼,能不临风 惆怅,怀想依依?真辜负万丈雄心、一身武艺、千秋功业、无限江山了。” 花蕊颇感动:“陛下不必伤感,想陛下力能拔山,威加海内……” 赵匡胤兴奋得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力能拔山,威加海内……力能拔山是 项羽,威加海内是刘邦。历代帝王就数项羽有勇,刘邦有谋。” 花蕊真诚赞美:“陛下兼有项羽之勇、刘邦之谋。您还有一大长处,就是喜欢 读书。据臣妾所知,开国君主中,只有两位,即使在军营中也手不释卷,一位是魏 武帝曹操,一位便是陛下您。有书卷气的天子,当然也就更让万民敬仰啦!” “岂敢!岂敢!”匡胤乐不可支地大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朕还差点因书获 罪哩。” 花蕊惊讶地问:“读书是好事,何罪之有?请道其详。” “十年前,朕跟随周世宗远征淮南,有人密告说朕从寿州私载好几箱金银财宝。 世宗不信,亲自检查,却意外发现是一摞一摞的书籍。世宗问朕:”为将帅者当求 坚甲利兵之术,读书何用?‘朕回答:“因无奇谋以助陛下,是以想从书中增广见 闻,以竭智虑。’” 花蕊吃吃娇笑道:“有趣!有趣!臣妾在成都时,听说陛下从秦中经过华山时, 有咏月之句:”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不愧帝王气象,大家手笔。 “ 匡胤容光焕发:“哪里!哪里!夫人的赞许,对匡胤而言,是最高的奖赏。生 我者父母,知我者夫人也。你是聪慧的虞姬,可人的戚姬,感谢苍天,送来了你! 自从见到你呀!我思你魂牵梦挂,我想你白了鬓发。我敬你文成倚马,我爱你貌美 如花。听人传闻,秦国公某年夏夜在摩诃亭上赞你: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实在 是太恰当了。请夫人为朕歌来,朕满饮三盅如何?” “亡国君主旧作,歌它作甚?” “夫人莫非嫌匡胤粗俗?” “陛下言重了,臣妾不敢。” “既如此,匡胤洗耳恭听。” “臣妾献丑了。”花蕊站起身,启朱唇、发皓齿,悠悠扬扬唱了起来,纤音遏 云,声情并茂: 冰肌玉骨清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一点月窥人, 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 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风时来, 只恐流年暗中换。 喜得赵匡胤拍手大叫:“唱得好,唱得好哇,婉转莺声飞柳外,笙簧嘹亮自天 来。朕当满饮三盅。” 花蕊:“谢陛下褒奖。” 赵匡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哈哈……”挑逗道,“夫人在葭壁所题半阕采 桑子,书未竟,为军骑促行,只二十二字,一字一咽,点点是鲛人泪也。不知哪位 好事者给填了下半阕,却也妙得紧。”说罢,微闭双目,摇头吟道: “三千宫女如花貌, 妾最婵娟。 此去朝天, 只恐君王宠爱偏。“ 花蕊气愤地骂道:“呸!词意鄙俗,虚空架桥,狗尾续貂,岂有此理。似乎臣 妾在赴汴京的路上就准备投怀送抱,并指望得到新主子的专宠了。” 赵匡胤深心一笑:“哈哈哈!夫人,你可知我为什么提早一年,在隆冬时节进 兵西蜀?” “陛下开疆拓土,解民倒悬。” “不全是这样,匡胤一半为苍生,一半为你呀!” 花蕊感极而泣:“陛下!”跪拜。 赵匡胤扶起:“夫人!”两人相视,赵匡胤不觉情动,欲抱花蕊。 花蕊忽正色:“陛下,您别这样。” “为什么?” “您是九五之尊,您放尊重些。” 赵匡胤不予理会,上前搂抱。花蕊挣脱。匡胤欲火中烧,面皮发赤,复施强暴。 花蕊情急,奋力推开匡胤,凛然不可侵犯,厉声道:“陛下如此威逼,我有死而已!” 睨柱欲触。 赵匡胤羞惭悔恨得差点落泪,嗫嚅道:“请夫人原谅,匡胤无礼了。”又自我 解嘲,“嘿嘿,还没喝酒,我倒先醉了。” 花蕊缓缓跪下:“请陛下恕罪。” 赵匡胤示意站起:“免了!” 花蕊起来后,默默站在一旁。赵匡胤不无悲怆地:“你觉得我老了?” 花蕊急辩解:“不,不!陛下误会了。知陛下情真意切,向臣妾倾吐胸臆春华, 非是大胆忤圣驾,只为愁绪难载。孟昶尸骨未寒,妾身怎能够琵琶别抱。一个是千 秋雄主,一个是亡国宠妃,朝野必然指责天子轻狂。史册上,刻薄文士讳言尊者, 专骂女人。不管盛世、乱世、遭殃、遭议的都是女子。您见到七宝溺器,义愤填胸, 慷慨骂座,一击之间,珍宝粉碎;您一句‘胭脂须眉’骂尽天下不争气的男人;您 胸藏百万,扫平宇内,喑鸣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臣妾钦佩您是个伟丈夫、 大英雄,不像那孟昶:鱼游沸鼎,竟为莲叶之嬉;燕处燎堂,犹作稻粱之乐。非山 珍海味不食,非绫罗绸缎不穿,非金银器皿不用。可是您!光明磊落是虚假,追步 孟昶逐娇娃……” 赵匡胤不满地:“嗯?大胆!他是昏君,我是英主,岂可相提并论?” 花蕊冷嘲热讽:“昏君?英主?石榴裙下,一样声靡靡,色迷迷,好脾气,厚 脸皮。” “骂得好!骂得好!”赵匡胤自语,“慷慨骂座的是赵匡胤,色迷迷求欢的也 是赵匡胤,这只是一个人的两个方面啊!不过,夫人放心,匡胤虽处温柔乡中,未 短风云之气。朕少年时曾作《咏初日》,请夫人指点。” “不敢,不敢,愿闻天翰。” 赵匡胤微微一笑,然后朗声颂道: “太阳初出光赫赫, 千山万水如火发。 一轮顷刻上天衢, 逐退群星与残月。“ “啊……”花蕊震惊于对方的雄阔诗境,竟忘了评价。 赵匡胤轻唤:“夫人。夫人!” 花蕊猛然省悟:“哦,陛下。诗言志,歌咏言。陛下诗句,气吞山河;陛下雄 才,力回天地。足见抱负非凡,豪气干云。非妾谀捧,论武功文采,堪与秦皇、汉 武、唐宗比肩,俱为一代天骄,敢不由衷叹服?” 赵匡胤踌躇满志:“哈哈,偶发诗兴,聊以抒怀,夫人过奖了。” 花蕊暗忖:妾在蜀宫,虽蒙孟昶宠眷,视其所为,亡国只是早晚。适才听他吟 诗,果然气势磅礴,有一统之志。难得他深情款款,视我为红颜知己。不由向匡胤 裣衽而拜:“臣妾愚劣,冒犯圣躬,乞陛下恕罪。” 匡胤忙扶:“快起来,快起来,朕不怪你。” “谢陛下。”花蕊星眼流波,指着檀木几上的兰花说,“陛下可知,兰、菊、 水仙、菖蒲,为花草四雅。何须寻九畹,十步即芬芳。”随吟: “三江水为春潮动, 五月兰因君子开。“ 匡胤天纵睿智,岂能不明诗意?乐得手舞足蹈,顺口接道: “仙葩本是瑶台种, 移向宋宫禁苑栽。“ 花蕊心有灵犀,向匡胤媚然一笑,喜得匡胤心花怒放,暗忖人都说英雄难过美 人关,如今看来,美人也难过英雄关啊。赵匡胤猛然站起来说:“请夫人暂到园内 散心,我要宣召晋王、丞相,给你一个惊喜。” 花蕊摇头叹息:“只怕劳而无功。”轻移莲步出门。 赵匡胤立命内侍宣召光义、赵普来福宁宫议事。不到半个时辰,两人气喘吁吁 地赶到了。行礼后见到一桌御宴,光义酸溜溜地说:“兄皇龙体无恙,正是万民之 福,不知因何托病未上早朝?” “这……”赵匡胤噎住,勉强分辩,“早晨起来略有不适,现在好了。” 赵普忙打岔道:“陛下宣召臣等进宫,不知有何旨意?” “朕六宫无主,拟立花蕊为后,二位意下如何?” 赵光义冷哼一声:“兄皇陛下,臣弟冒奏一言!” 赵匡胤闭目谛听:“讲!” “臣弟以为花蕊夫人虽有如花貌、咏絮才,却不是白璧无瑕身,当真立为皇后, 只怕天下人暗中耻笑。再说,兄皇别忘了秦国公孟昶的教训。” 赵匡胤忽睁双目:“孟昶?你是说孟昶亡国,还是说孟昶暴死?” 赵光义一字一顿:“亡国之君,难得善终!” 赵匡胤问赵普:“宰相之意呢?” “启奏陛下,花蕊夫人乃亡国之妃,恐怕不能母仪天下。孟昶新丧尸骨未冷, 花蕊身上晦气未脱。万岁龙凤之躯,千万勿近尤物。皇后贵为万民母,亡国妇怎做 昭阳掌印人?” 赵光义赶紧附和:“是啊!是啊!妖姬好比红粉骷髅,漫道江山似铁桶,惑主 蛾眉自能倾。劝兄皇,远离美色避祸害,免得明君变昏君。兄皇陛下,左卫上将军 宋俚的长女,豆蔻年华,芙蓉笑靥,样儿端庄,性儿温存,可谓容德兼全,陛下也 曾数次召见,赐她冠帔,可以册立为后。” 赵普打蛇随棍上:“陛下召过,又赐冠帔,自然不会错的,请立宋女。” 二人齐声道:“请立宋女为后。”一齐跪拜,大有胁迫之意。 赵匡胤压抑不住愤懑之情:“此事另议吧!尔等退下。” 赵光义、赵普双双而去。赵匡胤命内侍传召花蕊夫人。花蕊冉冉而来,十分安 详。 赵匡胤迎上前去:“夫人。”默然无语。 “陛下,妾已尽知,陛下不必介意。” “匡胤不能酬谢夫人一片深情,心中惶惑不安!” “陛下小看臣妾了,臣妾只求同心共语,不敢奢望六宫为尊。” “只是匡胤到底窝心,贵为天子也有屈从之时。” 花蕊体谅道:“陛下虽为万乘之尊,却非自由之身。为了号令天下,自然要受 很多制约。” “唉,高处不胜寒啊!身为天子,处处有窥眼,步步是陷阱。一举一动,关乎 国计民生,朕好像是为天下人而活的。就说这射猎吧,原是朕最喜爱的,可偶然一 次出猎,偏又前呼后拥,犹如‘人粥’,搅得全无一点兴致。夫人,你说朕还能出 猎吗?” “陛下这个难题,提得好没出息。” 赵匡胤惊诧:“你不是也说,万乘之尊,也非自由之身么?” “但我们可用智慧排遣痛苦,换取现世的欢乐。就说这射猎吧,只要不是显违 民意,不是荒弃政事,如何不能行乐?走马射猎,大处为征战,小处为健身,有何 不可?若嫌人多减了兴致,又何妨单枪匹马?” “单枪匹马又觉得孤独。” “如蒙陛下恩准,臣妾不才,算一个女侍卫,怎么样?” 赵匡胤愁云尽扫,天宇顿开:“呵!朕怎么忘了?听说你在西蜀驰马射箭,身 手了得。朕倒想看看,你这风吹得倒的娇柔女子,有何本事。” “臣妾愿与陛下比试一二。” “好!暂把闲愁抛之脑后,射猎玉津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