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秋,草叶有些枯黄,好像老天已经偷偷地下了霜,但树木的景色依旧迷人。 猴子找到联防队员搭的窝棚,放下鸡笼子坐在那里。歇了片刻,他看看四下没有人, 就向杠子爷说的那口井走去。 搬走上面的砖头瓦块,打开了井盖,枪还在,被一层油布包着,还有一瓷壶火 药和一塑料袋铅砂。 猴子又向周围望去,没有人走动。他拿起枪和瓷壶,飞快地向窝棚跑去。他一 边紧张地向周围看着,一边熟练地装药,用枪捻子把药顶实成了,装上枪砂,把枪 藏在窝棚的草席下面。 他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月亮已升到半空中。月光泻进林子里,明一块,暗 一块。风吹来冷冷的树木的清香,这种清香不同于田地里的香。田野里的香是那么 醇,容易使人醉,使人想到家。而林子里的香,却使人清醒,使人回想过多的事情。 他听到远处树上什么鸟在“咕咕”叫,是夜猫子?他想不起来了,反正他没什么怕 的,当年净干这种野外打猎偷狗的事。 笼子里的鸡却没有叫,他用一块石头打了一下,鸡不情愿地“咯咯”叫了两声。 他拿出枪伏下,瞄准,等候。 不知为什么,在散碎如银的月光下,他好像看到自己的母亲缓缓地走过来。白 点蓝底上衣,青色散角裤子,头发依旧光鲜照人。母亲的形象是那么生动。他反思 了这么多年,有时想过母亲但又很快把她忘了。他是梦生。母亲在怀他的时候,父 亲就得病死了,好像是胃出血。所以自从他记事起,就记得母亲的身边有太多的伯 伯、舅舅、叔叔。他嘴硬,母亲也由他去。但是他的口袋,总有伯伯、舅舅们给的 硬币,让他买东西吃。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和妈妈都不喜欢他在家。在小伙伴中 他很富有,口袋中有各样颜色的糖块,但是所有的妈妈都不让孩子跟他玩。他很奇 怪,不明白,问妈妈,她没时间回答,有空总是给不认识或认识的伯伯、舅舅、叔 叔,讲各种好听的笑话。但是这种笑话,是不让孩子听的。大了,他知道是怎么一 回事了。但是他懂事太晚了,他知道母亲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但是他没办法,因 为他二十岁的时候,母亲已经改嫁三次了。他什么也不会,锄地、赶车……屁也不 懂。没有钱就向后佬要。没有,就砸东西。母亲在他快三十的时候,死在第五家老 头子的枕边。告诉他了,他没有去。他想忘记过去的事。如果当初不是那样,今天 …… 突然,前面的草动了一下,一对尖尖的耳朵。真是狐狸,尖嘴大耳,长身短腿, 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大尾巴。他太熟悉了,几年前,他认识杠子爷时,就在这林地 用夹子夹住过这东西。他屏息,吸气,但是心还是“咚咚”地跳。他瞄准,举枪。 那东西全然不知,围着鸡笼子嗅着。瞄着,瞄着,那东西竟然走到月光之下,全身 棕红色,耳皆是黑的。他激动了,准备扣动扳机。恍惚那狐狸的脸竟变成母亲的脸, 白净净的,笑着看他。他惊呆了,举着枪,看着母亲一步步离去。他醒来时,太阳 已升起老高了,林子里朦胧着橙色。虽然深秋天气很凉,但林中的鸟们不乏歌者, 尽管放歌,“嘀啾嘀啾”地忘情地唱着。猴子把枪又藏在了老地方,提着鸡笼子, 疲惫地向埋着杠子爷的地方望了一眼,懒懒地回家了。第二天,天将黑时,猴子才 来了,先拿出枪,到了窝棚之后,伏着,早早地把枪探出,不停地用一根木棍子敲 打着铁笼子。 这夜,风好像疲惫了,听不到它一点的声音。林子静得连树叶落下来都听得到, 偶尔有好像林鼠或者野兔偷偷走过的“沙沙”声。暗夜中的鸟鸣,声音拖得长,节 奏慢,单调,平板。朦朦胧胧中,突然听到近处的森林里,有一种鸟“嘎嘎”地发 出一阵怪叫。别的鸟儿突然停止了鸣叫。它们知道这可能是夜猫子或鸟鹰之类的在 搜寻猎物。 月光淡淡的,竟有些懒洋洋的,让人发倦。他眯起了眼睛,紧盯着前方。他不 知不觉想起了板兰娘。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杠子爷说的,没骨气倒插到那样的 女人家生活。他从来没有正眼看她。也许是不敢看,但更多是不想看。他从来没有 喜欢过她,更谈不上城里人说的爱。就是与她做那种事,也是因为身体的需要。她 从来没有疼过自己,更谈不上体贴。她每天就像驴一样地嚎叫着。她要那种事时, 更谈不上娘们儿的柔顺,狗日的就是恶心。她想要了,不管他睡与否,把他扯过来, 像狗啃骨头一样,不管是脸和屁股,一顿咬,然后就扯他的内裤,翻身上马骑上去, 乌哩哇啦地一顿怪叫。她除了供吃供穿,没给他过一分钱,就是买盐买醋,也都算 到骨头里了。就是因为她这样,满村的人才不正眼看自己。 散碎月光下,突然,他看到那对尖尖大耳朵、尖尖的嘴巴,又出现了。一块光 斑照在它身上,绒毛看得清清楚楚。 他屏住呼吸,举枪,瞄准。怎么后面又出现了一对小耳朵、小嘴巴。他愣了, 仔细看,是一只小狐狸:这是母子或母女俩。小狐狸很淘气,用前爪不停地挠着鸡 笼子。两只鸡“嘎嘎嘎”惊恐地叫着。 他举着枪,瞄准,手指头却离开了扳机。他想,这个糊涂的母狐狸,为什么带 着孩子来到这个是非之地。打不打,他心里更没有谱了。 他继续瞄准,手又搭上扳机。可是那只母狐狸却变成了春花,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说不上是哪一年哪一天喜欢上她的。从认识的那一刻,他就不敢正眼看她,与她 说话,手脚都没地方放,也从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戏弄的话。他越是局促不安,她就 越不安宁地笑,她越笑,他心就越慌。村中的娘们儿大都有个怪癖。她们不让自家 的爷们儿接触春花,而她们却喜欢上春花那里缝这做那。表面上夸春花活好手巧, 背后却骂人家骚狐狸。猴子口袋中,从没有过钱,有,也是偷那娘们儿的,或者偷 着与杠子爷打狗打野鸡,拿到市上卖得到的。他的这点财富,基本上都是给春花买 袜子、乳罩、内衣什么的。每一次送给她,她都是一阵惊喜。可以说春花是狐狸村 唯一把他当做人,不,当做男人的人。想到这他更恨自己不争气,没有男人样,辜 负她看他时的眼神。 他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凉气,夜里林子中的空气清芳入体,不像白天的空气 飘浮,而是沉甸有质,浸入肢体中使人一振。那“娘儿俩”还在围着笼子不停地转。 他懒得去想开不开枪的事了,眼前好像春花带着小石头在转悠。小狐狸的脸,竟变 成小石头长着乌溜溜的一对大眼睛的脸。他放下枪,向她们娘儿俩走去。 那“娘儿俩”见有响动,瞬间消失在林子里。 马猴就一直坐在窝棚那儿,似睡非睡,似思非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