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晚饭时,郭全要去蚱子家提水,刚刚从地里回来的高粱正在洗脸,他说,大姑 奶,你回去吧,我一会儿就给你拎过去。郭全要就笑呵呵地回到西院,她刚进门, 高粱就挑着一担水随后到了。许大发笑呵呵地迎出来,高粱说,许爷爷回来了?许 大发答应着,赶紧从高粱手上接过一筲水轻松地倒进缸里,又要去接另一筲水,高 粱早已举得高高的,有意避开许大发的手,倒进缸里。隔一会儿,高粱又送过一挑 水,水缸满满地漾着水波,郭全要的脸上也满满地荡漾起笑纹。 晚饭很简单,郭全要炖了一个大豆腐,炒了一盘金黄的笨鸡蛋,炝了一盘焦绿 的菠菜,又切了满满一盘子猪头肉。临开饭,许大发又拿出从城里带来的红肠及小 肚儿各切了一点拼成一盘,端到桌上。郭全要从北炕的角柜里拿出一个五斤装的小 塑料桶,放在炕桌边,对许大发说,这是安安从镇上给我买的散装小烧,喝着可绵 软呢!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许大发,你有手机吗?许大发说有啊, 那你给安安她们打个电话呗,看她们能过来不?许大发沉吟了一会儿说,姐姐,今 晚就别让她们来了,我有话想跟你说。 郭全要不吱声了。两人都盘腿坐在炕上,郭全要给许大发倒了满满一盅酒,给 自己也倒了一盅。端起酒杯刚要喝,她忽然想起什么,利落地站起身,站在敞开的 窗户前冲着东院喊起来:高粱,高粱! 大姑奶,啥事呀? 你爸回来没?你跟你爸过来,上这屋吃来。 不了,姑奶,我妈烙的韭菜盒子,就好了。 郭全要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成年喝人家送的水,可让他们过来吃口 饭,难着呢!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支卷烟叼在嘴上。许大发赶紧去灶房给她找火柴。 郭全要说,不用,身上揣着呢。说着,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很享受地眯缝 起双眼。直到这口烟在她的肚子里舒服地绕上一圈,再从嘴里吐出来,郭全要才又 恢复了方才的精神头儿。她对许大发说,来,尝尝这炖豆腐。 许大发端起酒盅说,姐,咱俩喝一口吧。 郭全要说,喝,你来一趟也不易,姐姐高兴。大发,姐敬你这第一杯酒,谢谢 你还想着老姐姐! 许大发眼圈突然红了,他一仰头将杯中酒喝掉,拿过酒桶先给郭全要倒上,再 给自己倒上。他说,姐姐,这杯酒让我敬你吧,你一辈子为了我,处处苦自己,今 天,让弟弟赔罪,让弟弟在以后的日子里天天陪着你,一直到我们都咽下那口气! 说着自己又将一盅酒干了下去。 郭全要端起酒盅,却没有喝。她呆呆地望着许大发,不知他话里到底含着什么 意思。天天陪着她?那冯瑞咋办?老了老了,难道他们还离婚不成?自己一辈子守 身如玉,又为许大发伺候老的、照顾小的,可没再奢求别的,她所付出的一生,是 她自己心甘情愿的。眼瞅着土埋脑瓜尖儿的人了,她可不愿意将自己一生的清白葬 送了。在许家窝棚,以至于方圆十里八村,很少有人不知道她郭全要,虽不比过去 的烈女贞妇,但提起话来,老一辈人没有不敬佩她的。想到这儿,郭全要夹了一块 猪头肉放在许大发的碗里,看着他两盅酒下肚后容光焕发的样子说,大发呀,你也 退休了,老在城里呆着,想必也有腻歪的时候,时常回姐这儿呆几天,啥也别想, 眼看青菜就下来了,明儿打个电话,让冯瑞也来,她是城里人,在乡下住不惯,但 住个五天六天的总行吧?许大发说,姐姐,咱不提她,不提她。一边说,一边又把 一盅酒喝了下去。许大发的脸由青变白,由白变红,本来就不多的皱纹,好像也被 醉酒的红润遮盖了,眼睛亮闪闪的,像回到了年轻时候。 他望着郭全要,她紫红的脸庞上写满了五线谱,年轻时那个美貌女子,怎么会 变成这个样子?唉!如果不是他许大发娶了城里的女人,她可能就是他的女人了, 现在也许会跟她生下一帮儿女,何至于一辈子没有儿子?郭全要年轻时多俊俏呀, 脸圆得像个大苹果,啥时候见着她,两个脸蛋儿都是红红的。她不光脸大,眼睛也 大,鼻子嘴都大,腰也壮实,屁股也大得可人,许老太太没少在背后夸郭全要,这 闺女,生个十个八个的不成问题!在许老太太眼里,郭全要早就是她的儿媳妇了。 说起来,郭全要的命确实挺苦的,她出生不到一个月,爹妈就先后染上伤寒死 掉了。当时,郭全要她爹给许家喂马,许大发他爹许财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地多, 房子多,牲口多,扛活的也多。郭全要有个三岁的哥哥,她们一家四口人就租住在 许家的西偏厦子里。爹妈死后,许大地主就收留了她和哥哥,那时,许大地主已经 有了六个女儿,就是没有儿子。他们把两个没爹没妈的小孩子放在炕上,拿出大钱 儿、毛笔、算盘、线团、小锄头等摆在炕上,让两个孩子“抓宝”,看谁的命好。 郭全要的哥哥奓着小手,上来就把那个小锄头搂在怀里,再也不撒开。而只有三个 月大的郭全要,却一样一样地把所有东西都拽到自己面前,然后用整个身子压在上 面,仿佛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归为己有。许大地主看乐了,说,这丫头,不是个善茬 子!得,就叫她郭全要吧。这小子倒是不贪,将来能是个好庄稼人,就叫他小锄头 吧。就这样,郭全要和小锄头就成了许家的人。许大地主和许老太太为人和善,对 两个孩子也很好。第二年,连许老太太自己也没想到四十多岁的人居然又怀孕了, 而且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许大地主得意极了,给儿子取名许大发。许大发八岁 那年,土改开始了,许家一夜间成了村里最穷的人,许大地主和他老婆也被土改工 作组拉去批斗游街,老头子承受不了命运的巨大变故,喝卤水自杀了,老太太却能 够平静地面对现实,挺了过来。工作组一撤走,村民们念及许家老老少少的和善, 这个送锅送碗送衣裳,那个送米送面送咸菜,就把许老太太和孩子们成全了。后来, 村里成立解放后的第一所小学,许大发和小锄头居然可以继续念书了。许大发因为 当年读过私塾就直接上了三年级,小锄头上一年级,可没上几天,小锄头就不愿意 念了,他就跟在许老太太屁股后面,每天下地干活。许大发一直念到上初中,也就 是后来的农业中学,等他被纺织厂挑走那年,正好十八岁。郭全要这年已经十九岁 了,出落成一个乡下人眼里标致的大姑娘。许老太太一直想张罗着让他们圆房,可 许大发却没那意思,他一直拿郭全要当自个儿的亲姐姐。许老太太多次当着两个孩 子的面说,你们虽然在一个家庭里长大,可你们没有骨血关系。全要从小就疼你哄 你,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做你的媳妇。这时,郭全要的圆脸就会像盛夏的柿子一样火 红火红的,而许大发则低着头一声不响。当纺织厂来学校招工时,许大发悄悄报了 名,直到要走的头一天,才告诉许老太太。许老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跟郭全要连 夜给他做了一套新行李,棉花是从供销社新买的,郭全要一丝一缕地扯在手上,慢 慢地、细细地絮在被子和褥子上。她絮了一夜,缝了一夜,流了一夜的眼泪。第二 天,所有人都出来送许大发时,她没有出来,而是趴在炕上蒙头大哭。许大发其实 也听到了郭全要的哭声,他觉得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拱得眼睛里要往外冒水,于 是,他对着老屋子深深地弯了一下腰,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大发走后,回来的次数郭全要都能数得过来,第一次是许老太太得了半身不 遂,他带着冯瑞从厂医务室开的红红绿绿的药片子回来,让郭全要按时给老太太吃, 可那些药片并没有让许老太太站起来,而是一天不如一天。郭全要一边下地干活, 还要一边伺候炕上屙炕上尿的许老太太,但她从没有半句怨言。许老太太就是她郭 全要的亲娘,她不看许大发,也不看许大发的六个姐姐,她们都嫁得远、不在身边。 她倒是常想起自己的亲哥哥小锄头,小锄头早几年被鹤岗一家煤矿招走了,听说已 经成了家,但从不写信,人也不回来。她要替哥哥献上一份心思,如果没有许老太 太,他们兄妹也许活不到今天。许大发第二次回来,是许老太太不行了,他接到郭 全要的电报,连夜赶回来跪在许老太太床前放声大哭。他喊着:妈,妈,我对不起 你!许老太太手指郭全要断断续续地说:你……对不……起……她!说完这句话, 直到咽气没再开口。许大发哭着转过身,要给郭全要叩头,郭全要却已经晕了过去, 被许大发的六个姐姐连掐带晃地弄了半天才醒过来。她醒来后,长长地喊了一声: 妈呀,让我跟你走吧!那喊声让所有人听了都会落泪。晚上,守灵的许大发几次回 屋里察看郭全要的动静,怕她不再醒来。夜里,许大发终于发现郭全要摇摇晃晃地 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像风一样飘过去,他看见她去了后园子里的茅厕才放了心。 三天后,许老太太下葬。许大发临走前将五百元钱塞到郭全要手里,郭全要没有推 辞,她说,放这儿吧,妈以后的祭日没空你就不用回来了。果然,许大发像在人间 蒸发了一样,十几年没有音信儿。有从城里回来的人说,许大发出息了,因为技术 好,被保送到华东纺织学院学习,后来,又当了车间主任。管理着四五百号人呢。 郭全要听到这些,表面一副平淡的样子,但她心里高兴得要哭。说来说去,她这么 守着,不走不嫁的,还不是为了他许大发,不管他承不承认,她早在心里将自己许 给他了。她在许老太太面前,不只是把自己当做她的女儿,更多的时候是把自己当 做她的媳妇。有了这层含义,郭全要下定决心,一辈子这样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