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郭全要被许大发接到省医院时,她的胃癌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说,这个年纪了 最好不做手术,吃点药保守治疗吧。 许大发又设法电话联系到了安安,安安正在医院待产。她对许大发说,舅舅, 事到如今,其实您可能比我更有决定权,我现在也不能去看我妈,一切就全拜托您 了。没等许大发说话,那头就挂断了电话。 许大发咬紧嘴唇说,治,有一线希望也得治。冯瑞说,可我们并没有多少积蓄 呀!许大发说那也得治,不行,卖房子也治。冯瑞不说话了。 郭全要的手术确定在星期六,第一期费用押金是六千元,许大发把自己的存款 取了出来,一共是三万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至少这三万块我还是拿得出来的。 周五,郭全要已经不允许进食,身体的各项检查正在进行。晚上,当护士来给她插 导尿管时,她忽然咯咯乐了,她说,怀个孩子,还得插管子,城里人真麻烦。除了 许大发,没有人听得懂郭全要在说什么。包括冯瑞在内,大家只当是老太太已经糊 涂了。 手术很顺利,医生说,回去好好调养,再活几年没问题。 许大发跟冯瑞轮班在医院里守护,二十天后,三万元医药费全部花光,许大发 决定把郭全要接回家调养。 回家后,郭全要变得异常挑剔起来,吃饭要许大发喂,上厕所要许大发扶着, 洗脸梳头也只用许大发。如果冯瑞要帮忙,她就会生气地扭过脸去。 快过年时,郭全要提出要回家。许大发说,在这儿吧,回家谁照顾你。郭全要 说,我好了,不用谁照顾了。 许大发只得把郭全要送回家,他再次给安安打电话,希望她能回来照顾一下妈 妈。电话是刚子接的,他说安安是剖腹产,伤口愈合得不好,根本不能累着。 许大发就请蚱子帮忙在村里雇个保姆,一个月给二百块钱,帮着生生炉子,做 做饭,洗洗衣服。蚱子媳妇说,许大爷,还提什么雇不雇的,您放心回去吧,大姑 交给我了。 许大发临走前,拉着郭全要的手说,不能抽烟了,知道吗? 郭全要笑呵呵地点点头。 记着,喜欢吃啥就告诉蚱子媳妇,千万别舍不得。 郭全要又点点头。 许大发临出门,忍不住给蚱子两口子鞠了一个躬,他含着眼泪说,我姐姐就拜 托你们啦! 许大发走出院子,听郭全要喊着,大发,你回来! 许大发赶紧快步走到郭全要跟前,姐姐,你有啥话?郭全要满脸含羞地说,大 发,我这肚子里指定是怀了你的孩子,你这回就给孩子取个名吧。 许大发拉着郭全要的手使劲晃了晃,鼻涕眼泪一起流了满脸,他是被蚱子扶着 走出房门的。 许大发走后一个月,差三天过年,郭全要去世了。她是在深夜静静死去的,怀 里搂着许大发给她买的五条未打包的灵芝香烟。等早上蚱子媳妇过来生炉子,她发 现郭全要的身子已经凉了。她神情平和,甚至还有一点笑模样儿。 许大发和冯瑞来了,安安和刚子来了。临出殡那天,还有两个陌生人出现在现 场,她们是两个四十左右岁的女人。当大伙围着郭全要的新坟烧纸哭泣的时候,她 们两个默默地站在一边祈祷。整个仪式结束了,许大发和冯瑞来到两个女子面前。 冯瑞说,孩子,你终于回来了!许大发走到另一个女人面前,悄悄指了一下安安说, 那个戴重孝的就是咱们的女儿,你想不想让她叫你一声妈妈?女人沉静而谦和地笑 笑说,没有必要了,坟里的那个女人才是她的妈妈。我能做的只有祈祷,为你为安 安,为我们大家!许大发说,你是怎么和我的女儿认识的?女人说,是基督的爱把 我们召唤在一起的,我们是在同一年考取了南京神学院。现在,我们是教会的神职 人员。许大发忐忑地问道,我能请你们到家里小住吗?女人摇了摇头,我们将来在 天家团聚吧! 冯瑞那边也正在挽留女儿,女儿说着同一句话,妈妈,让我们将来在天家团聚 吧,那里有永恒的生命!女儿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妈,归向基督吧,认我们的罪吧, 神会从里到外地照亮我们!洁净我们! 许大发与冯瑞在小镇火车站与他们生命中两个密切相关的女人告别,看着两个 女人手挽着手,平静地拐上另一节车厢,冯瑞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不加抑制地爆 发了,她把头抵在列车的茶几上,用手帕捂着嘴失声痛哭,身体随着列车的启动不 停地颤抖…… 车窗外,灰暗的冬日天空,悬着一枚将落未落的太阳。 日子依旧过着。 许大发和冯瑞都发现了对方的改变。 许大发每晚不再脱光了衣服睡觉,甚至临睡前总是把脱下的衣服板板正正地叠 好,放在枕边。还时常自言自语地说,老了老了,说不上啥时候就咽了那口气,咋 也不能光着身子走啊。 冯瑞听他兀自地唠叨总是不声不语地浅浅一笑。 冯瑞每个周日都去教堂做礼拜,回来后有意无意地对许大发说,我一走进教堂, 就感觉小女儿在某个地方看着我。许大发瞅瞅冯瑞,面无表情。 一天半夜,冯瑞睡醒一觉,发现许大发靠在床头连声叹气。冯瑞说,咋啦?大 半夜的不睡觉? 许大发吭吭叽叽地说,你说,我是不是有病了? 冯瑞急忙问:怎么啦?哪儿难受啊? 许大发说,我咋一个屁也不放了呢? 冯瑞打开台灯,盯着许大发的眼睛,欲言又止。 许大发说,你这样看我干啥?屁又不是从眼睛里出来的。 冯瑞嘟囔着说,晚上吃饭时,我还听见你放屁了呢! 瞎说,纯粹是瞎说。许大发一下提高了声音。 冯瑞说,我就知道你死活都不会承认。 许大发怒视着冯瑞说,承认什么!我说没放就没放,你说咋地就咋地呀? 这一刻,冯瑞感觉自己陷入到一种恍惚的记忆当中,仿佛接下来,许大发就会 从床上跳起,将茶杯摔在地上,然后收拾行囊,摔门而去…… 冯瑞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禁用手背挡住了张大的嘴巴。 许大发愣住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拿开冯瑞捂在嘴上的手,拍着她的 后背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真的老了! 冯瑞挪了挪身子,靠在许大发肩上,微闭着双眼,轻声地说,唉,说什么对不 起呀,其实想明白了,一辈子的事加起来也不过是屁大点事儿,只要把心放宽敞了, 让每一天都亮亮堂堂的,你说这不比啥都强吗? 许大发没有说话,扶着老伴一起躺下。两个人听着彼此的呼吸,感受着从未有 过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