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子怀疑是我给牛老师报的信,一点没错。 这事发生在仲春时节,离现在快有两个月了。那晚上明月当空,凉风习习,各 教室里灯光外泄,照得校院周围的树叶闪光亮绿。 晚自习第一节,铃声才响过,石小星拿着一片纸对我说,姓金的叫我把这几道 题抄在黑板上。当时我对石小星说,这堂自习是分给牛老师的,同学们该学语文, 你抄数学题叫同学们抄,还学不学语文?石小星说,金老师叫我抄我敢不抄?他那 大脚丫子踢在屁股上,落下红印子洗都洗不掉哩!要不,哥们儿(他对着我耳朵小 声说),我抄题你就去叫牛老师来,看他姓金的还横不横? 这样,石小星走上讲台,我就溜出教室。 我冒着得罪金老师的风险去给牛老师报信,完全是出于发自内心的一种正义感。 自从老师们争抢着强占同学们的在校时间以来,开始我们觉得还挺有趣的。在同学 们课前课后休息的时候,常有老师走进教室,给我们讲讲与其所任学科有关的问题, 都说自己教的这门功课是最重要的,升学离不开,认真学拿分最容易。只有牛老师 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除了按课程表上规定的时间给我们上课,按学校统一划分给 他的自习时间来班里辅导以外,从不占用我们的课余时间。他不说只他教的语文重 要,而是说各门功课都要认真学习,都要紧,不重要国家就不会让设这门课程了。 我们认为还是牛老师说公道话。 有时老师与老师之间,当着同学们的面就为抢时间大吵大闹,争得脸红脖子粗。 我们就在一边观战,小声嘀咕或者大声起哄,有的还会吹口哨,鼓掌叫好,像看走 街串巷的艺人耍猴一样,心里都快活得要发疯似的。可是后来老师们的明争暗斗升 级到白热化,我们就开始感到厌恶,像是见到一群乞丐在争抢一块剩馍那样,认为 老师们的人格简直就低到“0 ”点。就为了那一点年终奖金,争得头破血流的,值 吗?尤其后来各科任老师都把奖罚制度搬到学生的成绩考核上来,考分高的奖,考 分低的罚,这就让我们感到既无奈又抵触。 鬼子老师最先实行了这项“改革”(他自己说这是改革教育模式),而且奖罚 金额最可怕,高得叫学生无法接受。考分高的最多可得奖金十元,考分低的最低要 罚十五元。今天考明天考,考一回罚一回,而被罚的又常是那几个差生。十五元对 成人不算大数,可对一个中学生来说,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 班上有个女生叫王小玉,可说是我们的“班花”。我不知道我的眼光为什么老 爱朝她身上溜。她仿佛成了一块磁铁,我的视线就变成了一束束细细的银针,只要 她在班上,朝哪儿一站一坐,我这一束束银针就会随着她摆动,这时我心里就踏实, 就热乎乎的。看见她我心里就偷着乐,见不着她我就像掉点什么样空落落的。班上 有三十四名女生,要数她长得最好看,眼睛里灌满水晶样,里头总有个小人在闪躲 着。最让人心动的是她那气质,安安静静的,绵绵软软的,有点凄楚,有点子忧伤 样,再加上身腰细软,整个像是林黛玉再生。她在我心里的感受,有点暖,有点怜, 有点子想要帮她点什么的感觉。可她跟我座位离得远,数学考试时我帮不上她的忙, 她就常常考倒数第一。鬼子改革他的教学模式后,她被连续罚了三次,第一次她跑 到姥姥家要了十五元交了;第二次她跟同学借的交了;到第三次上,她就喝下了半 瓶子久效磷毒药水,永远地在我们班里消失了。 她死了以后,我做了好几次噩梦,我梦到她伸着血淋淋的舌头,一边哭泣,一 边在校园的门口游荡。有一次我被吓得哭醒过来,爸爸抚着我的前额,试着我的体 温,问我你这是怎么了?跟谁打架呀?我说我看见王小玉在操场那边逛荡!爸爸就 安慰我说,她死得冤,可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不再想她,她就不会再出现在 你梦里了。没事,不发烧。 她的家在和尚屯,是个贫困户。她母亲因为跟她嗜赌的父亲怄气,一时想不开, 悬梁自尽了。但她父亲不仅不思悔改,反而赌得更勤了,那日子就过得家徒四壁。 但女儿的死,却激怒了她的父亲王二败坏。这样一个赌徒,原来也有舐犊心肠,让 我对他心生怜悯。王二败坏把她的尸体蒙一块破布陈摆在学校门口,边喊边哭,他 说我的孩子死了,准是你们学校逼的。你们害死了我的闺女,咋不连我也害死呀? 这一下可把我们的李胖子校长给吓坏了。李胖子找派出所的所长,找镇长,找 司法所的人,他们来了吓的吓,劝的劝,都不顶用。 不知从谁口里听说,王二败坏是牛老师的表亲,学校就撺掇牛老师从中说合。 校长说,她是死在自己家里,跟学校无关,即使这样,咱校里还是愿意拿出些钱, 作为人道主义援助,摆平这件事,希望牛老师能替校方分忧解难!他跟你不是有老 表的关系吗?相信你一出马,王某人肯定会给你面子的。 牛老师听了,当时就义正辞严地说,王小玉家确实跟我有点远亲关系,可我没 法面对她的父亲!王小玉也确实是属于自杀,可她的死,跟我们现行的教育方式有 关呀。你们当领导的不检讨过失,不求变革,我怎么能昧着良心去骗他? 李胖子在牛老师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后来只得到县里去求人。到底花了多少请 客送礼的钱,我们当学生的怎么能捞到底细?连老师们都蒙在鼓里的。后来只知道 公安局来了人,让把王小玉的尸体拉去火化,学校拿出五万元作为精神赔偿。 镇南二里地远处,有一片运河湾里的滩地,杂草遍地,荆棘丛生。时有野兔和 田鼠出没,就成了饿狗觅食的去处。偶尔有一两只乌鸦会从荆棘丛中飞起,一边哇 啦啦叫着,一边飞向运河岸上的高树。碰到这样的情境,我会打内心里生出一阵凄 凉和惊惧。王小玉的坟,就默默地隐在草堆里。过去我逢上假期或者星期天,常约 上几个小朋友,去那里玩耍,捉迷藏,追赶才出窝的小兔子。现在不想去了,一看 见那坟,就想哭,感到人活着多恐怖呀! 牛老师没给李胖子面子,为了王小玉的死,成了李胖子的眼中钉,可同学们都 说他是个胸膛磊落的好老师。牛老师给我们讲过“为虎作伥”这个成语,如果他真 听了李胖子的话,去骗王小玉的父亲,他不就也成了那个“伥”?没门儿! 牛老师当时正在别班里辅导自习,听我一报告,立时就进了我们班。他对石小 星说,小星,你不知道这是学习语文的时间呀?快快下来,把你抄的题擦掉! 石小星就一边忍住笑,一边懒洋洋地拿起板擦去擦他抄的题。 这时金老师就一闪身从另外个门进了教室。他黑着个脸儿,用生硬的口气对石 小星说,不准擦,继续抄! 牛老师本是个随和的人,也被鬼子的飞扬跋扈惹恼了。他转过身子,挺着将军 肚,怒发冲冠,面色如染,声如响雷般指着鬼子说,你,你金得泉头上长几个角? 不要这般蛮横无理!你随便强占分配给我的时间,这欺人太甚! 鬼子刁蛮地说,我想叫他抄,就叫他抄,这事你管不着!有理你去找领导! 牛老师气得翻起白眼儿,口吐着白沫,一口一个你这是,你这是——在他俩争 吵中,邻班的学生大半拥出了各自的教室,围堵在我们教室的门口。金老师说一句, 他们就“哇”一声;牛老师说一句,他们就喊“哇噻”。他们就像球场上的拉拉队, 疯狂得比当事人还投入哩!我们班的同学,没人敢朝门外蹿,但都停下手中的笔, 站起来齐看这两个老师的争吵。 正好校长李胖子和教导主任在校园里散步,查看各班的学生情况。他们就赶过 来,喝退围堵的学生,走到我们教室门口,这时牛老师跟鬼子拉扯着也出了教室。 想来李胖子早就听清了他俩争吵的原因,张口就说,牛老师,你消消气,咱们 年纪大了,要高姿态,让他们年轻人一把。他拍拍牛老师的肩膀,还表示套近乎呢! 接着转身对着鬼子说,小金你侵占牛老师教学时间,是不对的。工作积极是好的, 可要守规矩,更不能不讲道理! 那晚下了自习课后,牛老师大概睡不着觉,天很晚了又去找我爸爸诉苦。我们 家和牛老师是门挨门,只隔一堵墙。我爸爸是教物理课的,他俩很谈得来。我躺在 被窝里,假装睡着,他们说话虽说都是小声小气的,可我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爸爸给牛老师沏了一杯茶,端给他说,消消气,消消气,你也五十多岁的人 了,小心闹出毛病来! 牛老师说,听那姓李的说话,是人话吗? 我爸爸说,这个金得泉比老李的儿子都孝敬,他还能说他什么呀? 可能是看出牛老师心里的火气太大,为给他泼泼水消消气,又给他说了个笑话 ——我爸爸可是个说笑话的能手,他能逗得死人发出笑声的。爸爸说,有一回金得 泉老婆数钱,少了一张毛爷爷头,恼了,这可不是个小数哇?就盘问他说,咋少了 一百元钱?他说我给校长送去两条“将军”烟,花了!后来他老婆咋想也想不通, 过去给校长送礼,一般都是在端午节、中秋节、春节送,要不就是校长和他太太的 生日送。现在不是三大节,又不是他两口子谁过生日,无缘无故的,送什么将军烟? 她于是就瞅校长独自在屋时去跟校长闲聊,东一句西一句,假装无意地就问起那两 条香烟的事情:(我爸爸捏着鼻子,用假嗓子模仿女声)校长哇,得泉给你买的那 两条烟,是真的吧?他说是从路南小店里买的,那里的假货可不少哇!李校长一听 蒙了,说(我爸爸又学着校长的公鸭嗓子)什么烟呀?我这些天哪见过他送的烟呀 我?老李这下可觉得自己背上了黑锅,就找老金谈话。这一下姓金的这小子没法再 瞒下去了,只得说是赶上他爹过生日,给老人买了寿礼。可老婆哪里肯信?非说他 是拿去花在小姐身上了。这你是知道的,咱镇上几家饭店,都养着小姐哩,睡一次 五十元,一百元正好是两次的花销呀!再说,他找小姐睡觉已是人尽皆知的事,老 婆能不防他如防贼?从此他老婆半年不让他沾身子,他滚沙发上睡去了。 牛老师听了,说这事真呀?不是像我写小说样虚构的吧? 我爸爸说,你这个书呆子,还作家呢!大家都知道的事,只是没人跟你说罢了。 牛老师说,唉呀,从前那会儿,在咱眼里他还是个好学生哩,尽心尽意地培养 他,送他进了重点高中,后来他考上了大专。这才六七年的工夫,咋说变就变成这 样子呢? 我爸爸说,市场经济嘛,咱学校里不是也靠金钱开路了吗?铜臭铜臭,带菌的 恶魔,沾上它还有不得病的?他年年领奖金,不只是钱迷了心窍,还官迷哩,马上 就要升官了哩! 这个李胖子,待他比亲儿子还亲三分呀! 牛老师憋了一阵,叹口长气说,这老师是不能当了!成了赔钱的买卖了。园丁 园丁,这个园,原是一片圣土,现在也变得乌烟瘴气了!那园里的丁,又何谈洁身 自好! 我爸爸说,一个老师从月工资里扣一百元浮动工资,用来给年终得奖的发奖, 像你,年年得不到奖,就年年赔进去一千二百块。按说你这个教语文的,全县里有 二十多个乡镇,就有二十多处中学,一处中学一般同年级都有四个班,得有两个语 文老师。这就是说你的竞争对手就在四五十之多。你年年能在统考中保持前十名的 位子,实属不易,可是进不了前五名,就不给你发奖。这是制度的不公。你该多动 动脑子,争取进前五名,别再拿你的粉笔盒当宝贝了! 牛老师说,不面向全体学生讲课,不关心每个学生,只管抓那些有可能参加统 考的学生,我下不了狠心! 爸爸说的牛老师粉笔盒的事,老在我心里打旋儿,想起牛老师那次尴尬的神色, 我心里憋不住,就笑出声来。 我爸爸走到我床前,掀起我的被角,冲着我的额头弹了一指头,说你小子还不 睡呀? 牛老师说,哎呀,影响小子睡觉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