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是龙珠帮的老大,又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当仁不让,我就做了这次革命行 动的带头人。我找出一张八开的画纸,题头用大体字写上《建议更换数学老师宣言 》,下面就开列数学老师的三大罪状——如前所述。下面签上我的名字,再下面巨 大的空白,就留给全班的同学签名。 我懂得,要学习张嘎子的勇气,也要学习他的机智和灵活作战的风格。我就看 准金得泉有事出校的空当,把建议书拿到教室里让同学们签名。因为那么多同学, 小胆的不在少数,跟鬼子亲近的也有几个,这些人革命意志脆弱,如果鬼子碰见, 怕是有人不敢签上自己的名字的。 这时是晚自习课,正好没有老师在场,在雪亮雪亮的灯光照耀下,我就挺直身 子,豪情满怀地站在黑板前讲台上,面向全体同学发出号召。我说,同学们,今天 咱们要做件革命的大事,就是要向李校长请求更换数学老师金得泉,让别的老师来 教咱们数学。下面我读读这份文件,同意的就在下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完名后, 愿意跟我去找校长的就跟我去,不愿去的就在教室里学习。 我念得抑扬顿挫,一字不差,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念完了,就开始签名。因为我们龙珠帮里的同学十几个人,都争先恐后地抢着 签,带动得大多数同学都跟着签上了。这时我心里乐滋滋的,真有一种自豪感,仿 佛我就是张嘎子,下面就是我发表革命演说的听众。我想这就是当领袖的滋味, “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站在了峰顶之上呢! 在签名的过程中,同学们有的叽叽咕咕说话,有的大声吵嚷,教室里乱起来。 尤其石小星,还骂一句说,谁不签谁没爹!这下就引起赵教导主任的注意,他是负 责检查自习纪律的,他正在别处教室前头朝里望哩,听到喧嚷,就赶到我们教室门 前。我看到了他,又见没签名的也就剩下几个人。既然超过了半数,文件就生效了, 就走下讲台抢过那张纸,说行了,去的跟我走! 我们一大帮人,就呼啦啦拥出教室。 这个管纪律的赵主任,像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样,伸开两只胳膊拦着我们, 嘴里不停地恫吓:“回去!回去!不听话的开除你!”他哪里拦得住,一个个低头 弯腰从他胳膊下钻出来,叽叽喳喳朝校长室奔去。赵主任追着我们喊,干什么去, 回来上课!可这时同学们都正在兴头上哩,谁听他的? 我们的行动引起全校同学的骚乱,人们纷纷冲出教室看热闹,成了我们的拉拉 队。越是这样,我们越是感到壮志昂扬,每个人昂首挺胸、步调铿锵,有了“雄赳 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气势。 李校长已经站在他办公室的门口。他门口上方,有一只白亮的电灯,灯光照着 他的后背,我们是看不清他的面孔的。但从他浑身颤动的状态和他那说话时语不连 贯的腔调,完全能感知他满腔的恼怒和激动。那张脸一定像龟田大队长,带着他的 鬼子兵在司令部院子里寻找捉拿张嘎子时的样子,惊慌而又凶狠。 他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干啥的,你们是,是想干啥?反了,你们造,造反呀? 他说话间我们就包围住他。我用革命党面对敌人的枪刺毫不畏惧的口气对他说 :我们是你的学生,是找你做主,你要是说我们造反,你不就成了龟田大队长? 李校长说,什么龟田大队长?他是干什么的? 他的问话,引起我们同学一阵大笑。在同学们的笑声中,李校长转动着胖身子, 让我看到他半张青紫的面孔,又尴尬又憋气的样子。稍过了阵儿,他可能缓过神来, 立时改换了语气,软声说,你们要反映问题呀?那好,咱们到我办公室来说。可是, 得选出代表,这样乱嚷乱叫的不像谈话的阵势。请你们说,我说的是不是?谁是代 表?跟我来! 我说我是代表,石小星也说他是代表,接下来有马军和玉宝等好几个人都说自 己是代表。我挤进屋,石小星也挤进屋,高玉宝也挤进去。校长急着关门,挤着了 马军的一只脚。马军扬声叫唤了声“唉哟——”校长手一松,也挤进来。 这时李校长用力关起门来,对门外的人喊话:同学们,你们的问题我一定解决, 四个人足够谈事的了,其余的同学都回去上课,现在离统考不剩几天呀,学习要紧! 外面的同学不再朝里挤,但却没人回教室去,他们堵在门口听屋里的动静。 李校长习惯性地慌忙拿起香烟,正要向我们敬烟,忽然又想我们都是些少年, 就把烟盒子朝办公桌上一丢,说同学们请,请坐,坐下慢慢说! 我们就在连梆椅上坐下。我没等他再开口,就站起身把手里攥着的建议书递给 他。 他接过去,伸手拿起眼镜戴上,展开纸看了一会儿,说,就为这事呀?这事用 得着兴师动众呀?他一拍大腿,马上换成了笑脸,说,嘿——你们还真是些小孩子, 就为这事用得着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呀?小菜一碟嘛!他看我们几个也缓过情绪,就 转口说,不过嘛,事虽小,我也得落实落实你们说的这几条吧?我也得跟校委会几 个人商量商量吧?现在县统考正处在关键时刻,是不是咱们先把这事按一按,你们 向同学们解释清楚,考过去以后,一定会给同学们一个交代!玉祥呀,你是个聪明 鬼,你爸爸也是咱校的骨干教师哩,这次考得好不好,也关系到你爸爸切身利益! 你们从学校利益上考虑考虑,是不是我说得对? 我们都笑了。李校长也笑了。 但我的屁股,咋也笑不起来了。 这一夜平安无事,跟往常一样,我完成了作业就等爸爸回来,有爸爸在屋里伴 我,我觉得踏实,好睡着。但爸爸一直到两点多钟也没有回来。我的上眼皮跟下眼 皮粘到一块了,用手扯也扯不开。我只得先钻进被单,一觉就睡到了天明。在梦里 我跟张嘎子在白洋淀里划小船,穿芦苇,捞鱼摸虾,看见鬼子就躲起来,鬼子一扭 身子就向他们投手雷,开枪,做尽了英雄壮举。 起床的铃声一响,打破了我的美梦。我当时还当是日本鬼子来扫荡哩,就喊了 声:“嘎子,快躲起来!”我惊惧中翻身坐起,爸爸却一把卡住我的脖子,顺手就 把我按在床上。我的屁股正好对着天花板,爸爸的巴掌就在我的屁股上练起“金砂 掌”的功夫。其实爸爸从来没有真正打过我,这次他也不是使出“致命绝招儿”。 但我还是大声呼叫,我喊哎哟——疼死我了,救命呀——我一喊叫,惊动了邻屋的 牛老师。看来他早就起床了,听见我喊叫立时就冲进我们屋里来,一把就揽着了爸 爸的腰,大声呵斥我爸爸说,老闫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狂?大早起就打孩子,这对孩 子健康不利! 爸爸就停下手(我想他是借坡下驴吧?他应该是不愿真让我挨巴掌的),但仍 在喘粗气,呼哧呼哧地喘,就跟妈妈做饭烧柴时拉风箱一样的音响效果。接下来我 就只好装哭,哼哼唧唧地哭,干打雷不下雨。 爸爸对牛老师说,这小子成了造反的司令了,咱学校多少年没出过这种愣头青! 牛老师说,我听说了,昨晚李校长找你谈话了。他们拿学生没办法,只好拿家 长开涮了!不过这种事,大城市早有规章,学生对教师不满意,可以要求更换任课 老师。咱这里山高皇帝远,没办法呀!城乡差别呀! 牛老师都没用让,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爸爸转身给牛老师倒水。 我趁机穿好衣服,走到爸爸面前,站好立正的姿势,本想向他行个军礼,又怕 再惹他“发功”,举起手来却没搭在额头上,只停靠着耳朵,我说请问爸爸,儿子 可以走了吗? 牛老师哈哈地笑起来,说你小子滚出去吧,还想逗你爸爸生气不成? 我嗖地蹿出屋子。可我并没有去操场上早操,而是转身蹑手蹑脚地躲到我家门 口的丝瓜架下,把耳朵贴在窗台上偷听他俩人的谈话。我们住的是一排专为教师盖 的办公室,也做住房用,是一排列队看齐平房。窗台下边都有一小块巴掌大的空地, 老师们不都是穷人吗?就各自在自己屋门口窗口下种上几棵丝瓜,好省几个菜钱呀! 丝瓜秧正旺绿旺绿的呢,沿着几根树杈爬上墙,绿盖如棚,密不透风,正好让我藏 身。就算有人从旁边走过,如果我不吱声,不动,也不会看见我。 牛老师说,老闫你这个独生子是棵好苗子,天资聪颖,有前途!小孩子嘛,容 易冲动,哪会像咱们这些老家伙瞻前顾后的?出这点事算不了什么,李胖子恼火是 他的事,咱还真生小孩子的气呀? 我爸爸说,其实我昨天晚上也没怵他。他还想给我扣帽子哩,他说孩子做出这 种事情,你也应该脱不开责任,有关学校的事情,在孩子面前不该说的就别说!我 一听恼了,我说校长你别做贼心虚,关于你们的事你见我说过什么?我一不入你的 党,二不巴结你的官,年年统考我都拿奖,你敢把我怎样?就为孩子这件事,还想 打我的饭碗不成?他一听我没服软,就净说好听的话。这人可是刁透了,人一面, 鬼一面。 牛老师说,他们心里有鬼牵着,就怕学校里有个风吹草动!你听他在会上讲素 质教育,说什么素质教育就是要更好地管好学生,不光要学习好,还得品行好。学 生尊敬老师,老师服从领导,学校才会形成一个良好的校风。是说什么呀,乱弹琴! 爸爸说,你那事怎么样了? 牛老师说,没事了,法院不给他们立案。他们说我在作品中影射他们,侵害了 他们的名誉权,不光要法院判我在杂志上发表道歉书,还要我拿出精神赔偿哩!法 院要他们拿出真凭实据,他们拿不出来。我是写小说呢,有些细节是像出自他们, 他们心里虽然怀疑我,可拿不准哪个屎盆子扣在他们头上才合适呀?说丑事是他们 做的,不是贼人自首了? 爸爸说,你在教学上,深得学生拥护。你得像我一样,估摸上头出哪方面的题, 就在课堂上朝哪方面用劲,到统考时,才好上名次。你那个粉笔盒,用意虽好,可 是生怕那些差生落下,毕竟对统考不利。 牛老师说,你教的是物理课,知识是有数的那些点儿。上头咋出题儿,也打不 出你的手心。可我这科,到处是知识点儿,他们咋出题,是很难把握住的。那个粉 笔盒,早不用了。告诉你吧,还是咱那个儿子给我捣的鬼哩(我心里一惊,他怎么 知道是我做手脚?)!他的笔迹明摆着嘛!不过我没说透,小孩子有意见嘛!说透 了他心里产生疙瘩! 牛老师的话让我心潮澎湃,脸上热辣辣地发烧。我无心再听下去,悄悄地从丝 瓜架下钻出来,快步走向教室。 这时候上操的同学还没有解散哩,我坐在座位上心绪像蛛丝一样纷乱。牛老师 真是个好人呀,他不光喜欢我,还处处关心我哩!他不光教我知识,还关爱我的健 康,他不就是我的恩人吗?有恩不报非君子,我得想法报答他呀?而那个姓李的胖 子,昨天晚上像狼外婆那样露出凶相,说我爸爸也“脱不了责任”,笑脸就变成了 “冷屁股”。看来我爸爸还是真有骨气,顶他那话就说得铿锵有力。我们几个是受 骗了!我屁股上这几个红印,可就得记在他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