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就为了这个该死的全县中学统一考试,我们早就远离了过星期天的快乐。离统 考还有三天的那天,就是个星期天。这天按学校的规定,全天要上大课。上午是先 学语文,后上数学课,各上二小时。下午是上历史课、生物课和英语课。因为是备 战统考,学校规定来上课的仅限于有资格参加统考的那四十个学生。这个前四十名, 早就通过模拟考试产生,我们都知道。这天是专给我们“吃小灶”,破天荒地“吃 小灶”不收费。 铃声响过后,我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待牛老师给我们来上课。因为面临统考, 他可能要给我们猜猜作文题,或者再讲讲同学们考试时容易出错的语文知识和文学 常识。我们不是都爱听牛老师讲课吗?况且在这关键时刻,我们都摽上劲要给牛老 师考出个好成绩来,所以教室里很安静,没有人出头捣乱。可是我们左等右等,就 是不见牛老师那个挺着的“将军肚”出现在教室门口——我们见惯了牛老师是先进 肚子再进“人”的。 我走到门口望,看到别的班里也没有教师来上课,心里想能是学校集合老师开 会吗?不知啥事了?这时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地说话,还没大乱起来,牛老师就进 来了。他满面露出诡秘的笑容,呵呵地对我们说,同学们,今天市里下来检查,要 抓典型,看有没有星期天上课的学校。逮着上课的就得罚款,还要通报校长。因此 嘛,他停了停,留下很大一个空白,学校通知,在校吃住的同学,马上都到宿舍里 去,可以在宿舍里复习功课,但绝不能说话打闹,更不能朝外头观望,以免让来检 查的人听到动静,看出破绽。这些人散后都给我先去上厕所,进宿舍后马上有人去 给你们把门锁上,拉也好,尿也好,那时想出也出不来了。不住校的学生,马上出 校躲起来,但不要离学校太远,检查的人走后,马上打铃集合,再回到教室上课。 该学哪科,还是学哪科。 教室里一下炸开了锅,乱哄哄嚷成一片。我们嚷道,上级不叫星期天上课,就 不上呗,捉这迷藏干啥? 牛老师笑着说,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快快行动吧,校长听县里人 说,检查组已经来到县教育局啦! 我喊上石小星和几个要好的同学,随着那些不住校的人,像日本鬼子进村时那 些逃难躲灾的人群一样,逃出学校大门。 离校门口不到二百米,就是南北向的大运河。我们疯跑着戏闹着,眨眼间就跑 上了运河大堤。回头看时,果然看见两辆小轿车开进了我们学校。我们才不管他检 查不检查哩,巴不得查出事来让李胖子丢丢脸呢!我关心的是咋个玩法,咋尽情专 职享用这个难得的“空白”。 我提议说,咱几个下河,看谁能摸到泥鳅!(牛老师不是讲过这河水污染了吗? 没有能吃的鱼,鲤鱼、白鲢、参条儿是没有了,可淤泥里还有泥鳅)。 石小星指指不远处,我看见那里有几个女生,也在互相推搡着闹着笑着呢。他 说那几个花朵朵在那儿争妍斗奇呢,咱们脱裤子吓坏了那些祖国的花朵,谁负责呀? 我抬头朝对岸一看,高高的树杈上有个小小人家,隐蔽在绿叶丛里。我说,咱们就 爬那棵白杨,爬上去看看那个鸟窝里有没有小喜鹊? 大家说好! 我们就飞过桥,绕到对岸,向那棵大白杨冲去。跑近了,因为要爬树,我们不 吭声,小心地放缓脚步,生怕真有小喜鹊受了惊吓。 石小星小声说。我先爬,爬不上去,再换人!说着他就脱下鞋子,抱着树干就 上。他两手攀着爬,两脚夹紧树干向上移动,看起来就像只青蛙要上天一样。 当石小星爬到半腰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叽叽吱吱的叫声从树上传下来。我们 抬头看时,原来是一只老鹰正在偷袭那个鸟窝。叫声就是从鸟窝里传下来的。 我说,窝里有小鸟,别爬了,吓着小鸟! 石小星也正感到吃力,就想下来。可就在这时,一只小喜鹊从鸟窝里掉下来。 它一边扑扇着翅膀,一边从枝杈间左碰右撞地落下来。 这只小喜鹊落在离我们几步远的一棵小槐树根边,还一边吱吱地叫,一边瞪起 一双圆眼对着我们。那眼神充满惊惧和恐怖,使我们倍感怜惜。 我们围上去。我捧起它,把它托在手心里,爱不释手。它的羽毛还没长齐,本 来应是漆黑的背和尾,仍是灰色的,看得清羽毛间的水汪汪的嫩肉皮,肚子和脖子 上的白毛也稀落落的,头顶上还有几根黄毛毛哩,像是一朵小红花的花蕊,嫩嫩的, 细细的。 我说,这只小喜鹊一定是受惊吓掉下来的,咱不把它送到窝里去,它就完了, 它妈妈就是发现它在地上,也抱不动它呀?可拿什么带它上树呢?要是有个书包就 好了——可就在这时,召唤的铃声紧急地响起来了。我说咱们把它带到学校里,放 学后拿来书包再送它回家吧! 语文课耽误就耽误了,接着上金鬼子的数学课。鬼子斋滕拎着三块小黑板走进 教室。每个小黑板上都写满了数学题。他先挂起一块,念题,再讲解题方法。因为 我把那只小喜鹊放在我抽屉里头,生怕它自己钻出来掉在地上摔伤,我就老是伸进 手摸它。这就引起鬼子的注意,不断地拿眼睛扫视我。但我关心的是我的小喜鹊, 没理他那茬儿。 谁知道这个东西不知深浅,大难来时浑不知,竟吱呀叫出声来。 斋滕鬼子气咻咻地走下讲台。 我一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就赶快站起身,用我的肚子挡住我的桌洞,先声 明说,这是我在河岸上捡的一只喜鹊,想放学后再把它送回树上! 鬼子说,你不是要换掉我这个教师吗?不过领导还没有通知我,我现在仍然是 你的任课老师。有权力命令你,把鸟儿交出来! 我看硬撑着不行,就用恳求的语气说,对不起,我用我的良心担保,它真是我 捡来的,真是要救它一命,你要是怕它再叫出声,我这就把它送到树上去,行吗? 鬼子脸色像铁板一样又冷又硬,心无所动,两眼冒着火,大声说闪开! 我仍不动,说求求你了! 他伸手猛推我一把,我一趔趄,倚在后头桌子上。他乘我一闪的空,把手伸进 了我书洞里。那只可怜的小鸟,就死死地握在他那只铁掌之中。 我起身跟他夺时,那只小喜鹊带着黄色的喙角已流出鲜血,一双圆溜溜的小眼 永久地闭上了。它的脖子打个弯儿,圆圆的小脑袋滴着血,从鬼子虎口里垂下来, 是那么无助,那么可怜,让人感到一个小生命的脆弱。它是被迫害致死的,鬼子和 那只偷袭的老鹰是共犯。我要为小喜鹊鸣不平,哭喊着,指着鬼子的眉头说,你是 杀鸟犯,你破坏环保,你有罪! 鬼子被我的怒吼镇住了。他瞪着眼睛狠狠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哼, 说我有罪?那么,你就到县里上环保局告我去吧!说着,他跨出门槛,抬手把那小 小鸟尸,投进门前的花池里! 在我跟鬼子交涉的时候,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目光对着这个凶残的杀手,谁也没 有说什么。我们在默默地隐恨中,挨过了他这一课。等斋滕走出去后,同学们才像 赶走鬼子兵一样,舒了口气,收拾书包。我看见马军跑出去,转身又跑回来。他手 里攥着那只鸟尸,放进书包里。 石小星走过来冲着我的耳朵说,沈保玉顶替了高玉宝,你没看见玉宝吧? 我说,沈保玉?谁叫她顶替的? 石小星说,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