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73年的初秋,上海阴霾的天空依旧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潮湿的空气好像是 从黄浦江上升腾出来,抓一把都能捏出水珠子来。马六上午还躺在旧校场路一座阁 楼的木板床上,似睡非睡地迷糊着。二猫已经把早点买来,放在头上的圆台子上面, 他伸手就可以把那个上海人称之为“包脚布”的煎饼果子拿到手里,闭着眼睛吃。 这是他早晨眼眵没扒开,最爱做的事情。这种享受,只有挨过饿的人才能品味出填 饱肚子时的那种美妙。可这天早晨他没有伸手去拿那块“包脚布”。南墙那边的高 音喇叭准时地放起了第五套广播体操曲子,墙里的一所中学的课间操开始了。他知 道,这个时间是上午九点半。 马六不是不饿不想吃,可是他没有兴趣吃。他在回味一个梦,一个刚从他脑袋 里消散的梦。他梦见一只鹰,把他从家乡那槐树林里叼起来,在空中悠荡。悠荡到 他天旋地转,最后他掉进一个深水坑里——好像是他家房后的水塘子里。他一个激 灵醒了,天色灰白,街上响起收垃圾者摇荡铜铃的声音。 马六无意起床。他不会破梦,但感觉这个梦不吉利。这几天雷子(警察)的身 影时常出现在人群中。两天前,淮海路上那伙安徽帮,就有两个人栽到局子(公安 局)里了。马六儿越想越感到可怕,麻利地从床上坐起来,喊二猫。 二猫正在屋外逗戏那个苏北妹子,听到老大的喊声,急忙上楼。 “让老猫把大脖筋他们喊回来,今儿个收工。” “咋了?”二猫诧异地问。他感到老大今儿个有点儿怪,睁开眼睛没有抓“包 脚布”吃,眼神还有点儿神经兮兮的。 马六瞪起眼睛,不耐烦道:“侬个寿头,问什么!” 二猫知道马六的口头禅,这是句上海人骂人痴呆的话。二猫悄声下楼,刚走到 门口,大脖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怎么啦,我哥他怎么啦?”二猫的哥是老猫,二猫成天最担心的就是怕哥哥 进了局子里。哥是他唯一的亲人,他十岁哥十三岁那年,爹和妈进山伐木换粮,被 民兵追堵,双双失足落崖身亡。哥就领他出来活命。 “你个小鸡屌儿,你哥比猴都精还能怎么着啦!老大呢?”大脖筋扔下让二猫 放心的话,梗着不能转动的脖子,迈着结实的步子,把那晃动的木楼梯震得山响。 “你他妈的上楼非得像踩地雷似的出点响好听是吧?”马六心里异常紧张,尽 管他已经听到二猫和大脖筋的对话,可那个不吉利的梦,一直萦绕在他的脑子里。 “老大,我们遇到麻子(不好偷的人)了。”大脖筋没在乎马六的发火,几乎 喊了起来。 马六吊在嗓子眼的心回落到了胸口窝。遇到麻子和遇到雷子,完全是两个截然 不同的概念。对麻子可以跟下去也可以撒手,这完全凭兴趣和心情;而遇到雷子, 双手被铐上,那就是失去自由了。“麻子?是槽子(千元)还是片儿子(百元)?” 马六眼睛溜圆,目光透着寒气。就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目光,才使得他立足于南京 路上。 “都不是,是个蚂蚱子(不足百元)。”大脖筋歪着脖子,气喘吁吁。 “蚂蚱子?这样的麻子,你慌成这个熊样?”马六抓起“包脚布”,狠狠地咬 了一大口,咀嚼起来。 “不是,老大。他虽然不是槽子,也不是片儿子,他就有八十元钱。我在一百 货遇到这个麻子,他在买电唱机,票开好了,从上天窗(衣上兜)掏出八十元,然 后又不买了。我亲眼看见他又把钱揣进上天窗,我就下手了,可两个上天窗都扫了 也没有。老猫也扫了一遍,也没扫出来。简直出鬼了!”大脖筋脖子不直,说话却 十分顺溜,而目光是迷茫和无奈的。 马六把“包脚布”扔到圆台子上:“有这事儿?下平台(衣下兜)、底兜(裤 兜)都扫了吗?” 大脖筋咂下舌,说:“都扫了,没有,就是内胆(内衣兜)没机会下手,我保 证他没往内衣里面揣。” 二猫虽然没有拜师出门闯荡,但耳濡目染知道他们的行话,忙插话:“还有马 后(后屁兜)呢?” “小屁孩儿,你都想到了,我和你哥能想不到嘛!都扫了,没有!”大脖筋瞪 了眼二猫。 马六皱起粗黑的眉头:“嘿,他真是个麻子!人在哪儿?” “在街上逛游,是东北老乡,看样子不是第一次来上海。老猫跟着他,我回来 找你,是放他一马,还是缠到底?”大脖筋说。 马六圆眼睛眨巴两下:“我就不信这个邪了!” 南京东路的行人熙熙攘攘,不知哪儿的广播正在放着“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 情大”的歌曲。嘹亮的歌声压过了吵闹声,马六竟然跟着哼哼起来。大脖筋觉得很 奇怪,每临老大出手的时候,他都是绷紧了面孔,俨然面对的是一场搏斗。而这会 儿,大脖筋感到老大很轻松。老大轻松,弟兄们就不紧张。如果老大犯难,他们这 些仰仗老大吃饭的人,就过得不舒服。这是他跟着马六在上海滩闯荡多年的体会。 他心里祷告,老大能顺利地把这个麻子拿下,钱不在多少,而重要的是不能丢了老 大的面子。 他们来到上海第一百货商场的正门口。他们的规矩是不管谁进出一百商场,都 要走这个门。门旁边一个圆柱子是他们的留言板。谁遇到雷子了,都要在这儿留下 只有他们行内人才能看明白的记号。就像电影里山头上狼烟燃起,或是一棵消息树 被儿童团扳倒,村民们赶着牛羊往山里跑一样,这是传递危机信息最快捷的方式。 他们见到有雷子出没在商场的信号,就不敢踏进雷池半步了。大脖筋抢先一步到那 个圆柱子前面,看到粉笔画的小箭头,箭头后面还向上挑了一笔,像个猫尾巴翘起 来似的。 “老大,老猫跟着那个麻子出来了,向人民广场那儿去了。”大脖筋伸手把老 猫留下的记号抹掉。 马六和大脖筋来到人民广场正门口的一个报栏前,看到老猫画的标记指向西侧, 他俩就沿着弯曲的小路往西面的公园走。园子里密不透风的树叶失去了夏日里的翠 绿,显得很苍老;姹紫嫣红的菊花却在小路的两边争奇斗艳。公园里游人稀稀落落, 拐过一座假山石,马六看到老猫蹲在假山石侧面抽烟,眼睛瞄着前面一个长条木椅 子上坐的人。老猫看到马六过来,忙迎上前。“他就是那个麻子?”马六问。“这 伙计的头真难剃,在这里呆了半个多点儿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老猫说话的声 音,像他个子一样的细,脑袋上戴个大了半圈的鸭舌帽,把发黄的眼睛压在深处, 闪出的目光是贼溜溜的。 马六躲到一棵美人蕉后面,仔细观察这个麻子:年龄在四十多岁,肩上斜挎个 黄书包。褶褶巴巴的草绿色军裤,吊在粗黑的脚脖子上。这身装束在初秋的上海显 得很另类,街上的上海大妈们跟这种人叫“瘪三”。 “老猫,你看准了,就他这个鸡巴样能有八十元钱,还要买电唱机?”马六皱 起眉头冷冷地问。 老猫把鸭舌帽往脑后带了一下,阳光映照下,他的眼珠子显得更黄:“我看准 了,他手里攥着钱去收银台,排队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把票撕掉,一转身我就 没有看到钱放哪儿了。上天窗、下平台、底兜、马后我都扫遍了,没有。” 马六向那人投去疑惑的目光。那人左手戴着手套,颜色已经分辨不清。那人摘 下手套,中指缠着白色的纱布,好像上面还有血迹。然后打开纱布,重新把受伤的 手指包扎上,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上。 “书包和头上的棉帽子都扫了吗?”马六问。 “书包里有个毛主席语录本,里面有张下午四点的船票,是去大连的,五等舱。 我把船票给送包里了。还没找到机会下手扫他头上的帽子和内胆,他就出溜到这儿 了。”老猫说完把鸭舌帽拉了下来,好像老大发话,他立刻就冲上去把那人的帽子 抢下来,看个究竟。 马六回到假山后面。大脖筋从兜里掏出黄盒的凤凰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马六。 老猫麻利地掏出打火机点燃。一股浓浓的香料味从马六的口中吐出来:“他在哪个 码头上船?” “十六铺码头。”老猫看到他的船票上用油笔写着,227 路到十六铺码头。 马六猛吸几口香烟,扔到脚下碾碎:“脖筋,你跟着他,我和老猫先去十六铺 码头,到那里找机会一定把他拿下。那儿是哈尔滨苟大肚子的地盘,我去了他会给 面子的。你跟着他,一路上就是有机会也不准再动他了。” 大脖筋道:“嗯,我一定把他盯住。” 十六铺码头的嘈杂和纷乱,就像潮起潮落的黄浦江水一样,从来没有消停过。 熙熙攘攘,杂乱无章,潮湿的候船室里充满着酸臭味。 马六已经一年多没有从这里上船回老家了。记得上次回去是乍暖还寒的春天。 那几天他烦躁不安,突然间对钱不感兴趣了。两天没有收获弟兄们的果实了,弟兄 们有放捞的感觉,偷着到滨邦路上的一家小旅店里推牌九。那个小旅店是街道办的, 管事儿的是大连人,爱吃爱喝爱耍钱,招得东北老乡特别是辽南一带的人,总爱往 小旅店出溜。马六很少去,那几天闹心就领着大脖筋来到小旅店。大连人一见马六, 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这可是愿赌服输、胜不骄败不馁的主儿。可是马六进来就闷头 抽烟,大连人怎么圈拢马六也不上套。大连人看不明白马六抽的什么风,就恐吓马 六说,看你印堂发青,目光呆滞,肯定有凶事在身。马六勃然大怒,把激战正酣的 赌桌掀翻在地,转身离开小旅店。大连人不急不恼,在马六身后喊了一句:“给家 里打个电话吧,看看有什么事没有!”马六走到淮海路上的电信局,犹豫一下,进 去给在公社人保组当干事的姐夫打个电话,等了半天电话才打通。虽然音质模糊, 但他听清是姐夫的声音,姐夫也听清了他的声音。姐夫叹口长气告诉他,咱妈快烧 三七了,临死还念叨着小六子。马六慌乱的心落地了,老母过世不可怕,他从记事 起老母就病病恹恹的,可怕的是心慌无着落,搞得他担心在道上要栽跟头。他当晚 坐船就往家赶。在老母的坟头,大姐让他向九泉之下的老母保证,不在外面乱闯了, 上秋回家娶妻生子,安心到生产队干活。马六跪下,含泪向九泉之下的老母保证, 听大姐的话,年底一定回家,不在江湖混了。可是,马六一回到上海滩,双脚就难 拔出来了。那种收获的惬意,那种颐指气使的享受,已经让他忘了跪在老母坟头前 的承诺。现在他走进码头的候船室,似乎才想起一年多前回老家的事情,眼前闪出 他跪在老母坟前的情景。马六如同头上浇下一盆凉水,猛地打了个激灵。 “老猫,你踅摸踅摸有没有苟大肚子的人。要是没有,你蹚蹚活(找目标), 遇到皮子肥(兜里钱多)的我们也得捞一把。”马六比老猫的个头矮了一个脑袋, 每每马六说话的时候,老猫都要猫着腰洗耳恭听。 “老大,怕苟大肚子干吗!他的人也不是没到咱们的地盘蘸过大酱。那次他的 人在秋林百货‘衔毛’(用镊子偷钱),被大脖筋逮着了,他的汗毛咱们都没有动 一根就给放了,连那小子‘衔毛’用的长镊子都让他拿走了。他苟大肚子怎么也得 给你面子啊!”老猫低头说话,而眼珠子开始踅摸大厅里出出进进的人。 马六瞪了老猫一眼:“我们做事就要仁义点儿,有苟大肚子的弟兄在,就是个 槽子也不能动。如果没他们的人,遇到槽子也不能让他溜了。苟大肚子要是知道了, 咱就跟他见面分一半。道上的规矩不能破了!” “老大,这个我懂!你放他的弟兄一马,他当老大的还在那儿装傻充愣,我看 着来气!” 老猫提高尖细的嗓门,像锐器划在玻璃上,马六身上起了鸡皮疙瘩:“你他妈 的小点声!这点儿肚囊还要做二哥?你去遛一趟,我在这儿等大脖筋。” 老猫拽下鸭舌帽帽檐,钻进大厅里。马六点起一支烟,悠闲地抽起来,眼睛不 时地扫着从他面前闪过的人。一支烟没有抽完,老猫转了回来。 “老大,苟大肚子的两个小兄弟,正围着一个女的,看来是个槽子。”老猫诡 谲的目光,像筛子一样过滤着眼前匆匆而过的行人。 马六拍着老猫的后背:“算了,皮子再肥,咱们也不能下手。去把苟大肚子的 小弟兄叫过来一个,在这儿对那个麻子下手,要跟苟大肚子打个招呼。” 老猫应声走了。不一会儿老猫搂着一个个头在他胳肢窝下的小胖子过来。那小 子一脸惊慌,全身哆嗦,不住地嘟囔:“大哥,我什么也没有干,放了我吧!” “苟大肚子的弟兄就这眼神儿?把雷子都能看走神了!”马六双臂压在小胖子 的肩上,夹住他胖乎乎的脑袋。 小胖子定住惶恐的眼神,惊喜地嚷道:“大哥,你是道上的,哪个码头的?大 哥上来就拧我的胳膊,我真以为遇到雷子了!” “你他妈的小点声。你们潮头(十六铺码头)的弟兄不认识我们南流头(南京 路)的老大?你真是瞎了眼了!”老猫拧着小胖子的耳朵说。 小胖子一惊:“啊,你是南京路的马六?” 老猫踢了小胖子一脚:“你他妈的还敢喊名道姓的!” “老大,对不起,我是着急了,老大有什么吩咐,小弟愿意效劳。”小胖子揉 着耳朵,满脸赔笑。 马六眯缝起眼睛:“小老弟,去告诉你家老大,我和弟兄们要借苟兄的地儿蘸 点酱(占便宜)。你家老大要是介意的话,我们这个麻子就让给你们,这点儿酱我 们就不蘸了。” “老大,您稍等,我马上去见我的老大。”小胖子双手抱拳作揖,转身走出候 船室。 马六叼在嘴角的香烟燃到了根部,他用拇指和食指夹着过滤嘴烟蒂,用力一弹, 烟蒂划个半弧从一个旅客的脑瓜顶上一掠而过,向后面那人的头上奔去。只见那人 扬起手,随之一挥,烟蒂又划出弧线,飞将过来,重重地打在眼神还没有转过来的 老猫脸上。 “他妈的,谁打的?”老猫捂着脸,大声骂道。 那人已经走到马六和老猫的面前,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南流头老大光临, 有失远迎,见谅见谅啊!”